俗称白鹿书院

王怡

网上流传一个幻灯片,“白鹿教堂的最后一天”。是大地震时,成都一位婚纱摄影师在白鹿修院垮塌时,抢拍的镜头。一百年的砖头,一块块地向下落。尘雾之中,新妇奔跑着,呼喊,我的良人,你在哪里。

多年前,我和一些朋友,驱车前往彭州白鹿镇,这座深山中的“领报修院”。不过老百姓都俗称它白鹿书院,其实是天主教的修院。这是四川最大的天主教建筑群,有教堂、钟楼、修院。也叫西南神学院。可怜 1949 年后荒废了。

过修院去,有一座索桥。远远望见,对面山谷的苞谷地里,耸立起一座与这块土地和土地上人们的表情,都格格不入的哥特式教堂。当时我诧异,没觉得亲切,反倒是一种强烈的疏离感,强到不知道自己是谁。

就像误入桃花源,外头拨乱反正,天地翻了十番。这椒盐味的天主教堂,原来一直冷眼旁观,不知有秦,无论魏晋。一道山门,路是窄的,找到的人也少。福音藏于深山,到处杂草丛生,遍地碎石。但钟楼被暗淡的楼房过厅映衬着,像一座小号的巴黎圣母院,却依稀还流露着往日基督的道在其中活着时,无比的荣耀与壮美。

我们去时,还渺无人烟。门上写着未经有关部门批准,不得入内。老威和亚东,非要一边站一个,低头作认罪状,在白墙黑字前拍照。正门的恢宏,在国内是罕见的,扶廊高高,向着两侧垂落,仿佛看见天开了,有梯子从上面下来。门栊上刻着法语,直译是“苗圃”,意思是流泪撒种、建造有时的地方。

我当时说,信仰是美好的,只是那扇门,或许永远不会为我打开。我们就像一群精神上的刘姥姥,去游大观园。走进一间从来没有进过的教室,渴望遇见那位从来没有遇过的教师。不然,我们活着,如在洞穴,只看见墙上的影子。如在囚牢,一生怕死而甘为奴仆。

人是很怪的,明明心中揣着盼望,若有人抢就跟谁拼命。但嘴边就是嘻嘻哈哈,有人庄严就跟谁急。我们东张西望,一边感叹,一边唏嘘;一边哎呀,一边嗯哼;就是不懂赞美。

因为赞美是阿司匹林。而我们活在一片阿司匹林可以换一座房子的沦陷区。多年以前,我和朋友们在那里逛了逛,摇了摇头,就回家洗脚睡了。接下来几年,不料白鹿书院忽然热火起来,变成一处恋人的天堂。

婚纱要最新的,教堂要最破的。不变的盟誓,废弃的教堂,到底拆毁,还是建造,非常的后现代。比去丽江发呆,更加的小资。恋人们在这里捕捉永恒的影子,衬托婚姻的结局。在离开上帝话语的建筑里,我们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信仰,只是摄影师的修辞,爱情的蕾丝花边。

后来我到巴黎,行程中特别安排了巴黎外方传教士中心。17 世纪末,当第一个殉道士的遗体从越南运回这里,去的人就更多了。近 200 年间,这个中心差派了 2000 多名传教士到亚洲,其中 1200 多人到中国,其中 300 多人到四川。其中一个叫洪广化的,修建了白鹿修院。

在那里,我拜访了《中国基督徒史》的作者沙百里神父,他特别为我查阅了领报修院的资料。从 1895 到 1908,13 年时间,大理石、木料和彩色玻璃都从远方运来。到了拆毁的这一天,位于龙门山断裂带上的修院,只用了 8 秒,就轰然坍塌在山盟海誓的情人面前。

如果教堂都垮了,没有一块石头留在另一块石头上。爱情的盟约又立在哪里呢,也要连一点思念都不留在另一点思念上吗。那扇门为每个人打开的时机,就如鹰在空中飞行的航道。建造是祝福,拆毁也是。我在今年,目睹了最大的一次拆毁,但我感恩,因为历史不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历史是一个高过我们的意志。我不是拿捏分寸的那一位,我是一个读者,翻开圣经,刚好读到这一句,“拆毁有时,建造有时”。

2008-8-7

——摘自 灵魂深处闹自由:《与神亲嘴》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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