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偶尔会看姜丰的博客,这是当年大专辩论赛时代一位伶牙俐齿、口吐莲花的女辩手。十几年前在法学院,我也是个出言不逊的辩士。以至于和妻子吵架,也忍不住这样开头,“请对方辩手注意,你犯了一个以偏概全的错误”。可辩论有什么用啊,据说口齿越伶俐,离婚越快当。
圣经说,诸世界是藉神的话语造成的。上帝创造天地,“称光为昼,称暗为夜”。这个“称”就是呼召的意思。好像古人说“呼风唤雨”。有时一个人本事大了,说得天花乱坠。人就说,他能呼风唤雨。原来世界的起源,是上帝呼喊出来的,不是人“忽悠”出来的。这个呼喊,就是老子说的“道可道,非常道”。上帝的话语,就是“非常道”。被我们听见,就是新旧约圣经。
话不从这里说起,辩论就没有意义。半辈子了,我靠写作和说话养生,将来仍要如此。常遇见实干家问,光说不练有什么用呢?今天之后,我就推荐问者去看这部电影。丹素·华盛顿一定是史上最伟大的前三位黑人演员之一,看来也将成为最伟大的黑人导演。起初,他只想把这个黑人高校的辩论队,如何在种族隔离时代,奇迹般战胜全国冠军哈佛大学的真实故事,拍成一部青春励志片。结果呢,这电影以美国史上第一位拿到博士学位的黑人学者、牧师詹姆斯·法默的一段祷告开始,以他 14 的天才儿子小詹姆斯·法默在哈佛大学的辩论场上引用奥古斯丁的名言结束,也成就了一次微言大义的呼召。
其实这不是唇枪舌战的故事,是关于话语的力量的故事。几百年前,霍布斯在眺望国家主义的崛起时,说过一句自鸣得意的谐音语,“words is words withoutswords(没有刀剑,话语不过是空话而已)”。人的话,没有自我成全的力量。诗人说,明天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病人说,明天戒烟戒酒,重新做人。总理说,三年解决国企问题;恋人说,爱你一万年。用后现代的理论讲,这些话的“所指”与“能指”都是断裂的,这些话漂浮在我们的生命里,如大地被悬于虚空。若没有一种力量,将一切“所指”与“能指”弥合,将一切的虚空充满;结果辩论是什么呢,辩论只是自我中心的一种膨胀。看“艳照门”事件中,无数张嘴的利剑,与无数双眼目的情欲,共同构成了你我生活的世界。我们中间,伟大的辩手在哪里呢?人生一世,到底有没有一句话,你可以说得铿锵有力,说得稳如泰山。
华盛顿扮演德州威利学院的托尔森教授,除了组织辩论队外,他还是美国黑人文学史上著名的诗人和专栏作家,也是一位演说家。他挑出四个队员,其中两个候补,一是胖乎乎的小詹姆斯,一是后来成为人权律师的女孩萨曼塔•布科——电影公映时,95 岁的萨曼塔是剧中唯一健在的原型人物。
托尔森叫他们口含异物,训练他们的那一段对话,是电影突破辩论题材、直指话语之源的点睛之处。托尔森驾着船,渐渐远离坐在岸边的选手,一遍遍地问:
对手是谁?
答:不存在。
问:为什么?
答:因为那只是反对我所说真理的声音。
问:裁判是谁?
答:上帝。
问:为什么?
答:因为是他决定谁胜利,谁失败,而不是我的对手。
影片用了许多心思,表现 20 世纪 30 年代种族隔离的氛围。最高法院在当时,认可一种被称为“隔离但平等”的宪法观念。尤其在南方,甚至随处可见对黑人的私刑。威利学院的黑人学生,在一个带着虚幻感的辩论场上,开始了一场民权运动的操练。一场接一场的胜利,使名牌的白人大学开始接纳他们为对手,直到哈佛大学发来邀请函。然而,话语真的可以改变世界吗?在一个去外州参赛的夜晚,托尔森和队员们遇见了一次私刑,一名辩手企图下车救人,托尔森死死按住他,驾车在群情耸动的追赶中逃离。
和一般励志题材不同,电影没有将赛场上的失利,烘托为一个必要的低谷。事实上,托尔森教授的辩论队,在历史上长达十几年都无往而不胜。但真正的打击,是一种坐而论道的胜利,与一个苦难的黑人世界的对立。当使徒保罗在《新约》中说,“不要为恶所胜,反要以善胜恶”;当耶稣走上十字架之前说,“这世上有苦难,但你们放心,我已胜了这世界”;这些话有自我成全的力量吗。没有刀剑的话语,如何不只是话语而已?
一切被累积的、对于意义的质疑,都被放入了影片最后一场辩论的题目,“公民不服从比暴力的抗争更有力”。换言之,就是话语胜过刀剑。两名候补队员出场,一个黑人女孩,一个 14 岁的跳级生,实在青黄不接,站在了哈佛的演讲厅,向着全国电台直播。
小詹姆斯以甘地的故事开始,当英国将军戴尔特下令屠杀 379 个印度人时,甘地领导了非暴力的静坐示威。小詹姆斯不但是为这个题目辩论,其实也是在为辩论的意义而辩论。
几个回合,此起彼伏。但最精彩的一段,还是小詹姆斯的最后陈词。他讲述了遇见私刑的那一幕对自己的伤害。但他这样漂亮地结尾,“奥古斯丁说过,不公正的法律根本不能称之为法律。这意味着我有权利、甚至有责任来反对恶法。但是,是用暴力,还是用公民的不服从?你们应该祈祷,让我选择后者”。
8 年之后,年轻的小詹姆斯·法默创办了“争取种族平等大会”,成为马丁·路德·金之前美国最伟大的黑人民权领袖。1961 年,“争取种族平等大会”发起了“自由乘车运动”,反对公共汽车上的种族隔离。往日的辩论搭档,萨曼塔和小詹姆斯,和许多白人志愿者一道,登上了开往阿拉巴马州的汽车。
到此为止,要为我们年复一年的大专辩论赛致哀。因那轰动的场面,竟然不构成启蒙运动的一部分。我们的孩子辞藻华丽,我们的孩子言不及义,我们发痒的喉咙,犹如敞开的坟墓;不是给对手,而是给自己。
当年的才子奥古斯丁,和每个罗马公民一样,从 16 岁开始就学习雄辩术。结果他一生的雄辩,却是一本忏悔录。谁是伟大的辩手,谁是世界的裁判。《约翰福音》的开场白,是人无法超越的:“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这话叫我不敢轻易下笔,不敢开口轻浮。人的一生,不是与人辩、与地辩、与天辩,其乐无穷。人的一生,只是话语的出口,圣言的一份 COPY。
那自我成全的话语,经过我们的灵魂,如经过这部电影。
如光照在黑暗里,如细雨中的呼喊。
2008 年 2 月 24 日
——摘自《我有平安如江河:电影中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