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伦斯·马利克是海德格尔的学生,他拍的是好莱坞罕见的“作者电影”。罕见到平均十年才拍一部。上一部《细细的红线(红色警戒)》,得到 20 世纪的最后一座金熊奖。这回的《新世界》又被称为真人版的《风中奇缘》。马利克在30 年前就写好了剧本,但他恒久忍耐,等到大家把迪斯尼动画片《风中奇缘》忘得一干二净了,才慢吞吞地开始重拍这个被男主角科林·法瑞尔称为“描绘美国精神的诞生”的故事。不拍则已,这个老古董一扛起摄像机,又动用了在电影界已 10 年没人用过的 65mm 宽胶片。
若按马利克的速度,美国恐怕今天还没有建成。1607 年,约翰·史密斯随一支船队来到弗吉尼亚,成为北美第一个英属殖民地的创始人。他爱上了印第安酋长的女儿宝嘉康蒂,在电影中是一个精灵般的女子,在风吹草低的陆地上和史密斯铺开两个世界之间的爱恋——顺便也为英格兰士兵送来火鸡。这场旷世之恋却被战争打断,史密斯在海上失踪,被误为已死。多年后宝嘉康蒂受洗成为基督徒,她父亲也刀枪入库,同意她嫁给了另一个英国移民。1617 年他们回伦敦,惹得万人空巷。詹姆斯一世和他的王后接见了这位印第安公主。几个月后,美丽的女子病逝在归乡的船上。
《圣经》的读者,立即会想起嫁给犹太人的摩押女子路得。当她丈夫去世后,路得不愿归回娘家,她对婆婆说出了这世上的女人能说出的最温顺的话,“你的国就是我的国,你的神就是我的神”。路得的求爱也像宝嘉康蒂一样主动,她钻到波阿斯的被子里,叫这位亲戚按着以色列的律法娶她。路得的婚姻和信仰打破了犹太人与他们世仇的隔绝,大卫王从她而出,路得也因此被犹太人尊称为“以色列之母”。从肉身说,连耶稣基督也是这位外邦女子的后裔。宝嘉康蒂的爱情和信仰之于美利坚,就如路得之于以色列一般。史密斯与她在风中拥抱,喃喃自语,称她为“我的美利坚,我的美利坚”。他们眺望黄昏中的要塞,说出了这部电影中最接近“美国精神”的一句台词,“这世界不都是要塞”。
马利克描写越战的《细细的红线》中,也有句类似的台词,“我们的世界不是这个样子”。反过来说,我们也不是“这世界的主人”,不是存在本身,而是存在的仆人或者异乡客。8 年后的这句新台词,依然带着几分存在主义的底色,但少了些存在主义的悲凉,却在路得式的信仰中载满了生命的盼望。如果对一个为奴的希伯来人说“这世界不都是要塞”,那就等于说“这世界并非都是埃及”。对宝嘉康蒂和史密斯来说,这世界并非都是英格兰,也并非都是印第安。正如对女人来说,世界并非都是男人。对父母来说,世界并非都是儿女。对老百姓来说,世界并非都是政府。“世界”从来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小。
宝嘉康蒂死后的第二年,弗吉尼亚全体 17 岁以上的男性移民,饿着肚皮选出 22 名代表,组成了北美的第一个议会。第三年,150 名逃避宗教迫害的清教徒和一些冒险家,一起从荷兰前往弗吉尼亚,在船上签署了《五月花号公约》,成为北美、也是人类的第一份宪约。第十年,马萨诸塞的首任总督约翰·温斯罗普,在另一艘前往北美的船上对乘客发表了著名的布道《基督之爱的典范》。把汪洋中的一条船,变成了一个立宪的共和国。
海洋,是上帝与挪亚立约的开始。从挪亚方舟到“五月花号”,人类在波涛汹涌的洋海上颠簸,就像在各自的命运里颠簸一样。海洋不像陆地,无法给它的乘客带来安全感,海洋只凸现生命最真实、最险恶的光景。如果说大地是人类最大的偶像,海洋就是对这一偶像的摧毁。所以顺理成章地,人类的契约文明从来不是从陆地、而是从海洋开始的。人类的信仰也是如此,就像我在芬兰海面上的决志祷告那样。就算在陆地,信仰也一定是从旷野开始的。所以在美国军人里,宇航员的信主比例最高,海军次之,空军次之,陆军最低。
在五月花号之前的几百年间,欧洲有一个古老的航海习俗。在人间法律不能企及的地方,为了防止航程中的意外和分歧导致自然状态的出现。人们会签订一份临时公约,组成一个“临时政府”来管理这个大海上漂移的人类共同体。当初在挪亚的方舟上,神所设立的“家庭”就是唯一的政府。而在陌生人之间,他们需要“家庭”以外的另一种治理。这就是人类彼此立宪的开始。但人间法律差不多就等于陆地上的法律,不能成为这个风险共同体所仰望的准则。
在 1509 年,有一艘法国船开始一次区区数日的航程,启航半天以后,船长按照这一习俗召集全体乘员,向他们发表讲话:
此时此刻,我们的命运完全掌握在上帝和各种自然元素手里,鉴于这一事实,每个人与其同伴都是平等的。由于我们将面临突然而至的各种危险,暴风雨、海盗、深海中的怪兽,等等。因此如果没有严格的政府,我们就无法航行。有鉴于此,我万分郑重的告诫并敦促在场的所有人,让我们先来聆听《圣经》中上帝的话语,然后我们坚定不移的借助祈祷和赞美来到上帝面前,他将为我们带来美好的旅程。然后根据习惯的海样法,我们要着手由最审慎的人规定和组建一个政府——我想谁也不会拒绝承担这种海洋法所要求的职责。
接着所有人就一起祷告,然后全体投票,选出了一名仲裁者。这位“临时大总统”又为自己挑了四名助手,两名诉讼代理人,一名巡夜人,一个文书,一个遗嘱执行人,一个宪兵司令和他的两个手下。几天之后船到岸,这个“共和国”就宣告解散了,这位仲裁者发表了他的卸任演说,请求大家互相谅解,告诉所有人对任何事的裁决不满,可以上岸后向地方当局提起诉讼。最后,所有人都拿起盐和面包,表示他们真诚的宽恕与和解。
几百年来,无数这样的“临时共和国”,就在挪亚方舟以来的立约传统和对上帝的敬畏下在大海上不断成立,最多几个月后就解散,归回陆地的统治。直到“五月花号”发生了一次人类史上最伟大的偏航,这些乘客事先与“弗吉尼亚公司”缔有一份契约,得到了在弗吉尼亚殖民地的居住权。然而这艘船却意外地偏离了航线几百公里,离开了弗吉尼亚的海岸线。船上有英国人和荷兰人,有被称为“天路客”的清教徒,也有冒险家。当弗吉尼亚公司的这份契约失效后,没有任何人间法律可以治理这一群人。于是他们同样来到上帝面前,缔结了一份公约,使一个古老的“海洋共和国”延续到了大地之上。
林国基兄对这一事件,作出了在我眼里最精彩绝伦的评价。他说,“五月花号公约”这一人类的立法行为,是对《创世记》开篇所说的“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的最好的历史注脚。
在一百年后的清朝,对华人移民罗芳伯和他的兄弟伙来说,一旦他们登上去婆罗洲(今天的西加里曼丹岛)的渔船,一个“走向共和”的历程也已拉开了序幕。这世界并非秦始皇加乾隆帝,这世界变成了一段华人版的“风中奇缘”。在经过对中国人来说过于漫长的海上颠簸之后,1776 年,罗芳伯与当地苏丹结为弟兄,率众帮助他抗拒荷兰人。苏丹割了一块地答谢华人。这时距离美国《独立宣言》的诞生还有几个月,距离华盛顿拒绝称帝还有 12 年。罗芳伯被他的弟兄们黄袍加身,但他却拒绝称王,而以帮会自治为框架,以“天地会”的纲领为宪章,创建了一个总统制的共和政体——“兰芳共和国”。据说,罗芳伯之前曾专门去过雅典考察过共和政体。兰芳共和国的各级官员均由民众推选,国民达百万之众。前后历时共 110 年,产生过非世袭的 12 位元首,称为“大唐总长”。这个共和政体长期与荷兰人拉锯争战,在 1886 年最终被荷兰所灭。
当年,李光耀就任新加坡自治政府的首任总理时,曾将自己比作这位华人世界的第一位共和领袖罗芳伯。1961 年历史学家罗香林的《西婆罗洲罗芳伯等所建共和国考》在香港出版,第一次完整讲述了这个消失的华人共和国,也是人类近代史上的第一个共和国。
中国的民间宗教、偶像崇拜和歃血为盟的帮会文化,“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约,竟然在远离中土的海外催生出一个共和政体。这个故事远没有《新大陆》浪漫,更不如它有根基。不过大概会是中国人最想看的一部电影。当海洋遇见陆地,清教徒遇见美利坚,是一个故事。当天地会遇见尼德兰,关二爷遇见耶和华,又是另一段传奇。法国有一位宗教学博士,写了一本“兰芳共和国”的专著,可惜法文我看不懂。他说,其实罗芳伯不称帝的主要原因,是他手下数万会众都有妻儿家眷在大陆。对清廷来说,称王就是叛乱,要株连九族。但一个共和政体,在天朝眼里不过等于另一个帮会而已,家人还有回旋的余地。中国这一百年不是从来就把共和国当帮会的吗。我说原来如此,“共和国”不是一个理想,而是一个人质;不是因为离开了陆地,是因为尚未真正地离开陆地。不是出于信心,而是出于顾虑。可怜大海如此辽阔,但越狱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他说,你说的是。
远去重洋的,究竟是苏武还是摩西,是得到天空还是失去大地,是放逐还是出埃及。其实也有一个简单的观察,曾有人向一位牧师夸他朋友,牧师问答,我还不了解他,因为我还没见过他的妻子。当初挪亚的船上是他一家八口;亚伯兰离开吾珥时,带着他的妻子和侄儿罗得一家;摩西领着以色列人出埃及,不但连同妇人孩子,还连着羊群牛群;那些奔走天路的清教徒也是一家一家地上路。罗芳伯和他弟兄们就不同了,和古往今来的离人一样,他们抛妻弃子,背井离乡。是为谋生,不是为着“这世界并非埃及”的一个信仰;是挣扎,而不是飞翔。
另一个观察,《希伯来书》说亚伯兰听见上帝的呼召就离开“本地、本族、父家”,但“出去的时候,还不知往哪里去”。摩西也是,领着百万人来到红海边,并不知道海的那一边又是哪里。还不知往哪里去,唯独一个信心,就带着一家人去了,这就是“出埃及”。一个人先去,安顿了再来接你,这叫移民。出埃及是一个信仰,一个生命的远大异象。是先听见一个声音,后看见一个图景。
就如当年“五月花号”的乘客和公约签署者之一,普利茅斯殖民地的第二任总督威廉·布莱福特。他在记载“五月花公约”和清教徒历史的《普利茅斯垦殖记》的绪言里,以希伯来文写下他一生中那个“出埃及”的异象:
虽然我已步入老年,但我仍然十分渴望用我的眼睛阅读用最古老和神圣的语言写成的东西,那里面不仅有上帝的律法和神迹,还记载了上帝和天使说给远古列祖的话,也有赐给造物的名。其中之精髓我虽不能悉数领会。但我仍然能够从远处瞥见一二,就像当初摩西从远处瞥见迦南地一样。
人的信心就是人的故事。曾经的应许,你永远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实现。只要相信“这世界并非都是埃及”,相信压伤的芦苇不会折断,将残的灯火不会吹灭。看完这部诗一般的电影,回想我和我的子孙终将踏足的一个新大陆,我和我
的一家,在今夜就不会失眠。
2008年4月1日
——摘自 《天堂沉默了半小时——影视中的信仰与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