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为我们安排幸福的生活:《拆散的世界》

王怡

小时候,有两句歌词,搅扰我很久。一个坚持说,“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一个又忍不住问,“亲爱的伙伴,谁为我们安排下幸福的生活”?坏就坏在,都是一位女老师教的。同一樱桃小嘴,怎能又出赞美的话,又出咒诅的言语。于是我青春期的胡须,就从这两句歌词间脱颖而出。

如果幸福和真理有关,就如一位清教徒牧师说的,在某一天之前,我们总是活在对真理“又怨恨又渴慕”的暗恋中。灵魂一天不结婚,一天都拈花惹草。

日光之下,有一件痛苦的事。如果世界是完整的,我们就有“同一个梦想”。面对同样的幸福,我们买票、排队,每隔三月看次手表。幸福是一种秩序,就如星球的轨迹,元素的排列,又如空中的鹳鸟,知道来去的定期。但世界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更像是断裂的。从古自今,世人都有不同的信仰。一种幸福,各自表述。巴别塔之后的世界,是被拆散的世界。信或不信的人其实都很痛苦,因为摆明了有许多人群,活在你的世界观以外。

就像这部丹麦电影,一个“耶和华见证人会”的少女,不可救药地爱上一个无神论者。对方获知她的信仰,在商场中叫嚷,你就是那种挨家敲门,告诉他们世界末日就要来了的人啊?他一个一个地,指着过往的人,挑衅说,他要下地狱吗,他呢,她呢,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呢。莎拉说,是的,他们若不相信上帝,终有灭亡的结局。然后她哭着离开了。

诚实地说,我们总要接受一个事实,尽管我们主张宽容,那是出于对良心自由的尊重。但不同的信仰,的确构成一种冒犯。每种不同的世界观,都在彼此定罪。坚决相信进化论的意思,就是坚决相信那些认为世界是被上帝创造的人,真是愚昧。你心里总是希望他们有一天不再愚昧。而一个在公车上让座的人,也定罪了他寡情薄义的邻人。一个相信“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男人,一个认定“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的女子,整个世界都将不可救药地,要为他们的信念付出代价。

60 亿人,天天磨合彼此生命里的信念,天天承受着彼此生命中的决定。某种意义上,人类才是一个温暖的词语。但在某种意义上,人类也因此是一个梦魇。

你乐不乐意,这世上都有一种人叫“耶和华见证人”。他们不断预言世界末日的来临,持守各种古老的律例,与世界分离。不看电视,不读大多数的书。他们即使坐牢,也拒不参军,不拿兵器。他们也拒绝向任何国家效忠,拒绝向国旗国徽致敬。他们更加匪夷所思地,拒绝在任何情形下输血。有人可能压根不信《圣经》。我是相信圣经无误的,我却不同意他们对圣经的解释。那么,这种人的存在,对我们的自由观与知识论而言,到底构成了什么挑战呢。

在我的信仰里,一定有是非对错。而且我顽固地认为,在关乎圣经启示的许多核心议题上,一定是我对,耶和华见证人错。但我依然认为,任何人群的存在,都是对这个世界的祝福。否则他们就不会存在。不过,差不多还有近 20 个国家,是不同意我的。他们至今不承认“耶和华见证人”教派的合法地位。因为这些人的信仰,对国家的主权构成了一种最尖锐的藐视。承认他们合法,就等于承认国家的权力是残缺的,并且承认自己的信念也可能是错的。

法国是一个例子。两年前,在巴黎国民议会外的一间咖啡馆。我和国会宗教委员会的一位顾问,巴黎大学的宪法教授,谈到法国的几种非法宗教。他举例说,譬如耶和华见证人,因宗教原因拒绝为自己和家属输血,这在法律上是不可接受的。我说,你的意思是不可被一个启蒙主义和科学主义的价值观接受。换言之,你的意思是,启蒙主义和科学主义的价值观,就是法国的“国教”。在法国,不允许有人持相反的信念。凡相反的信念,都以“国家”的名义被宣布为愚昧、错误和非法的了。

很遗憾,那天我们差点吵起来。我解释说,我是基督徒,我并不认为他们拒绝输血是理性的。但为什么不愿承认病人及其家属,是他们自身利益的“最高裁判者”呢。换言之,为什么他的信仰不构成他在法律上的利益的一部分呢。后来我急了,说,为什么不学美国,不学陈水扁,却要学法西斯?

对耶和华见证人的态度,是一个自由或非自由政体的试金石。在纳粹时代,德国几乎只有一个人群,拼死拒绝行希特勒款式的敬礼,拒绝参加党卫军,也拒绝宣誓效忠第三帝国。这就是耶和华见证人。希特勒把他们投入集中营,佩戴“紫三角”袖章,前后处决了 1200 多人。与此同时,在美国,这些木鱼脑袋,同样也拒绝参加盟军,他们的子女也拒绝参加学校的升国旗仪式。他们竟然说,向美国国旗致敬,和向希特勒敬礼,都一样邪恶。

我查阅美国的宪法判例史,惊讶地发现,近百年来,美国在第一修正案和言论自由等议题上的进步,几乎处处都留有耶和华见证人的名字。这一小撮异端,走在哪里,就给哪里的政府惹麻烦,挑战一个文明体制对不同信仰者的承受能力。1996 年,日本最高法院判决,耶和华见证人可以在体育课上拒绝武术训练。2000年 12 月 19 日,德国联邦法院的判决,终于承认了他们的宗教团体地位。2001 年,陈水扁特赦了 19 名因拒绝参军而入狱的耶和华见证人。并修改法律,设立了非军事的替代役。2005 年,韩国最高法院的一项判决,导致超过 10,000 名拒服兵役的耶和华见证人入狱。但多数大法官,也在判决中建议立法机关,今后为这些人设立非军事的替代役。

就连他们拒绝输血,这种看似愚不可及的教条,也莫名其妙地祝福过这个世界。1994 年,美国一位医生违反病人的宗教意愿,以输血方式施行抢救;被病人告上法庭。最高法院裁决说,是病人的信仰,而不是医生的判断,决定其最高利益。这一判例直接导致了无血手术、微创手术、显微手术和人造血液技术的迅猛发展。2001 年,一家加州医院,为一个耶和华见证人家庭的 7 个月婴儿,成功施行了无输血的肝脏移植手术,引起医学界和法律界轰动。从此,除了他们,全世界数百万因血源紧张、血液质量和输血潜在危害,而选择不输血治疗的人群,都开始受惠于这些技术。

所谓异端的权利,就是信仰上保守,法律上宽容;良心上拒绝,行为上容忍。对异端的外在容忍,说到底还是这个问题:究竟是谁,为我们安排下幸福的生活?是谁将不同信仰者的世界,糅合成一个“万事相互效力”的世界。如果人注定会不断犯错,究竟是谁,连人的错误都使用,好叫这个错误的世界得益处?

所谓异端的权利,就是先毫不犹豫地宣称,那是错的。然后毫不犹豫地相信,让那错得离谱的人活得好好的,天也不会垮下来。因为这是天父的世界,不是我们的,也不是他们的。

只可惜,这是一部充满人文主义式的傲慢与偏见的电影。那个耶和华见证人派的少女,最终背弃信仰,被启蒙成一个无神论者,坐上了通往都市的地铁。在导演,这世界终于扯平了;但在我,这世界被拆得更加破烂。

2008-9-23

——摘自《我有平安如江河:电影中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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