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岁的导演山田洋次,61 岁的吉永小百合,光两个名字,就勾起许多美好的回忆。《天国的车站》、《伊豆的舞女》,日本女性的模样,差不多是吉永小百合刻在我少年心间的。《远山的呼唤》、《寅次郎的故事》,直到前几年的《武士三部曲》,早在知道黑泽明之前,关于日本的面貌,也是山田洋次给了我一个开幕式。
那个时代的日本电影啊,温暖得叫人忘了战争,忘了我死在轰炸机下曾祖母的名字。
不久前看龚立人先生的书,《我们四个人》。父亲节那天,我买了 8 本,送给正作父亲的弟兄们。龚先生的短文,写他和两个小女儿的家庭情境。看到一半,才知道龚师母已经离世,却常出现在父女的对话里。所以还叫《我们四个人》。一个简单的书名,却是致母亲的、一首伟大的安魂曲。
女儿问,爸爸,你最喜欢哪个日子?爸爸心想,到底说哪个日子,可以传递勉励的信息给女儿。最后问,你呢。女儿说,是妈妈复活的日子。爸爸写道,我从教育的角度,想来想去,却忘了自己心中最深刻的盼望。
这部电影,说一位二战时期的母亲,当丈夫野上因反战言论被捕后,辛苦顽强的一生。也是带两个女儿,一家人波澜四起,却如水一般安静的叙事。吉永小百合花甲之年的美丽,似乎更因艰辛而动人。数年后,丈夫死在狱中,丈夫的学生、一直帮助母女三人的山崎,也将对这位母亲的暗恋,至终埋葬在太平洋的海底。
原著是野上照代的回忆录,《父亲的安魂曲》。和《我们四个人》的意味很接近。只是结局实在突兀。几十年后,母亲弥留之际,成了美术老师的小女儿照美,在床头安慰母亲,说 “妈妈,你就会见到爸爸了”。
这位含辛茹苦的母亲,硬撑着,说出了最后的遗言,“我不要来世,我要今生见到活着的丈夫”。
堆积两个小时的情感,在最后一秒爆发。照美嚎啕大哭起来,因为母亲忍耐了一生,却死不甘心。因为半个世纪前被剥夺的,半个世纪后依然如此锥心。原来被拿走的,不只是今生,还有永恒的盼望。
大江健三郎在《为什么孩子要上学》中说,那个盛夏之前,老师们说,天皇是神,美国人不是人,要我们向着天皇画像朝拜。忽然间,他们就改口了,说天皇也是人,美国人是朋友。
谁年轻时,不曾经历这样的事。整个世界在你面前崩溃,老师们集体扯谎,信仰的易帜、转会,可以不用解释,不用脸红。以为时间和钞票,以为几十枚金牌,可以换一首安魂曲。
电影对那个时代的临摹,仿佛回到了寅次郎时代的冷幽默。一个反复的场景,是对天皇的崇拜。街坊开会,主席要大家向着皇宫方向跪拜。跪下后,一位老妇说,我看见报道,天皇去了行宫,是否应该向行宫方向跪拜呢。大家转过来,又有异议分子说,难道不该始终向皇宫方向跪拜吗。主席糊涂了,说要请示上级。
这位政治犯的妻子,也这样随着大家,跪来跪去。后来街坊主席介绍她作代课老师。母亲又在学校里,领着学生反复敬拜、歌颂那位将丈夫送进监狱的天皇。
母亲可以跪在天皇像前,但她始终相信丈夫没有罪。在父亲威胁脱离母女关系,或在丈夫的老师以法律的名义说野上是罪犯时,每一次,她都突然起身,带着盯着食物两眼发直的照美,决然地离去。
电影不但是反战的,更是反天皇崇拜的。在母亲的一生中,争夺最激烈的,其实是最形而上的“神圣”二字。丈夫的罪过,是微言大义,不称“对华战事”为“圣战”。野上说,战争就是战争,没有神圣可言。他用自己的死亡,去褫夺加在一场战争之上的神圣二字。而这个国家,却始终凭着加在君王身上的神圣二字,剥夺了母亲一生的幸福。
一辈子,母亲为了谋生,跪来跪去。所以临终时,日本人的传统信仰,已无法成为对她的一首安魂曲。女儿照美如此爱她,却说不出真正的慰藉之言。
母亲临死的愿望,是活着见到丈夫。人若不能复活,一切信念都是徒然。既然被拿走的,是那么真实。可以安慰的,又岂可虚幻?
照美的嚎啕,也是人到暮年的山田洋次的哭泣。这一哭,把稀释在如水镜头里的哀伤都喊了出来。这样的哀伤,甚至和一位政治犯妻子的命运无关了,而和每一个抹泪的观众血肉相连。
想起另一个政治犯的故事。1992 年,最高苏维埃邀请了一群美国牧师访问莫斯科。在克格勃总部,特务头子向牧师们说,我们违反了十诫,必须忏悔。他引用了索尔仁尼琴的著作,又提到一部电影《悔改》。在场的杨腓力牧师惊诧极了。因为这是一部描写克格勃迫害知识分子的片子。
里面,政治犯的妻子们,在下游河边,四处寻找在伐木场的丈夫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一位妻子在木头上找到了自己名字的字母缩写,她深情地拥抱木头,因为那是唯一能和又真又活的丈夫联系起来的事物。
她的盼望,和这部电影中的母亲既相似,却又如此不同。影片最后,妻子走在去教堂的路上。农夫告诉她,你走错了。她回答说,不能通往教堂的路,有什么益处呢。
刚去世的索尔仁尼琴,被誉为当代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两位作家最大的怪异和最容易被误解的,是他们其实并不关注苦难本身,他们关注的,永远是人的灵魂是否配得上这世上的苦难。1983 年,索尔仁尼琴有一段著名的演讲,他说,半世纪以前,我年纪还小的时候,已听过许多老人解释俄罗斯遭遇大灾难的原因,“人们忘记了上帝,所以会这样。”从此以后,我花了差不多整整五十年研究我们的革命史,在这过程中,我读了许多书,收集了许多人的见证,自己著书八册,就是为了整理动乱后破碎的世界。但在今天,若是要我精简地说出,是什么主要原因造成了俄罗斯的灾难,吞噬了六千万同胞的生命,我还是认为没有什么比重复这句话更准确的了,“人们忘记了上帝,所以会这样”。
忘记上帝很容易,忘记天皇却很难。人人临终时候,总有一首安魂曲要响起。而我们要忘记什么呢,在这个繁花似锦的年代。
2008-8-24
——摘自《我有平安如江河:电影中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