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不想送孩子上幼儿园。狠了心，要 Home schooling（在家教育）。但育儿周刊的老总说，去年大地震，表现最好的老师，就是幼儿园阿姨。她们一个接一个，把孩子抱出去。是啊，一上小学，说话都像处级干部了，哪还有母爱之光、妇人之仁啊。幼儿园你不来；大学你都敢去？

一时气短，就送孩子去了。张晓风曾问，这个社会，要把一个什么样的孩子还给我呢。诗人鲁西西是基督徒，她儿子一直跟她 Homeschooling，和作家郑渊洁一样，到今天相当成功。许多媒体感兴趣，当做新的天才儿童教育法。其实，这恰恰是一种不准备出天才的教养。就是不把孩子当天才，也不拿他当傻瓜；只是把人当人，把孩子当孩子，把童年当童年。

儿子快三岁了，我这个新丁爸爸有两个最大的感触，第一，他从来就不是我们养大的，也不靠爷爷婆婆。要创造小书亚的幸福，不靠人类自己。因为他基本上是见风就长，虽然发点烧感个冒，仍然比我的 Windows Vista 系统稳定多了。我们也累，但光靠这点苦劳，小书亚都死一百回了。你看夏天一到，阳台上的植物，就莫名其妙的生长。秋天来了，你说是你浇水浇出来的，有什么比这还骄傲呢。

所以父母的名分太尊贵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居然交给我们照顾。把小书亚的身体灵魂，姑且托付在我的名下。就像评书头一句台词，说暂且把你脑袋留在脖子上，替我保管保管。所以父母的名分也很卑微，夫妻不可能创造生命，夫妻只能传递生命。小书亚来到我们家，我们就是他的管家。他原本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当爸爸是捡便宜，不是苦大仇深。只是人的记性差，生出来的时候叫“天赐”，一满月就是“我的儿啊”。

第二个体会，是当父母就跟当官一样，很容易上瘾。所以天下最容易上瘾的，肯定是当父母官。一上瘾，就太把自己当回事，把自己当成上帝。儿女的旦夕祸福，当爸的都想垄断市场，一切尽在掌握。这和压根不爱儿女一样，都是烂爸爸（小书亚的语录）。不是两种烂爸爸，是一种烂爸爸。掌控一切，不肯放手，骨子头的动机就是不爱。因我爱的，还是自己，包括不可救药地，爱上了“爸爸”这个飘飘然的头衔。

多少冤枉罪，都是做父母的，不当自己是管家，反拿自己当主宰了。我既要尽心，我也要交托。因为这世界不是我的，连小书亚本质上都不是我的。他什么时候生病，你管得着吗；他什么时候好，你也管不着。你尽心尽力去爱，就是本分了。

上周孩子高烧，哭了。我说男孩子不哭，他转头说，对，我没见过爸爸哭。我一听，反而难过了。我儿子没见我哭过，我还算什么父亲。我不就冉冉上升，成了他心头一座挥手的石膏像。我赶紧说，爸爸也哭过。爸爸不是这个家的上帝，其实爸爸常和你一样软弱。

晚上讲故事，我说，就像暴风雨来了，爸爸抱着你，快快跑进一座凉亭。你是小孩子，所以躲在爸爸怀里。但遮盖你的，并不是爸爸，而是这座凉亭。它遮盖了你，也遮盖了爸爸。快三年了，我们和妈妈一起，坐在它的荫下。爸爸不是施恩者，爸爸和你一样，都是感恩者。

写于 2009-9-21

——摘自 灵魂深处闹自由：《与神亲嘴》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