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审团题材,电影史上有三部代表性作品。口碑最好的,是美国导演悉尼·卢曼特的《12 怒汉》,1957 年的柏林金熊奖。这是对英美法系的一幅英雄主义的画卷,也是电影史上最带劲的群戏之一。12 个陪审员,几乎所有镜头,都在封闭狭小的房间内,充满舞台剧的张力。11 人都认为被告罪名成立,亨利·方达却力挽狂澜,一一说服他们。另一部不太为人所知,是法国导演安德烈·卡耶特的《裁判终结》,1950 年的威尼斯金狮奖。法国二战后不久,开始采纳英美的陪审团制。影片以一个死刑案件,展现了这一司法改革的波澜。
我排第三的,就是今年在威尼斯输给《色·戒》的这部《12 怒汉》的翻拍版。翻拍而成经典,本身就很经典。俄罗斯导演尼基塔·米哈尔科夫,他的《毒太阳》曾是我最爱的影片之一。论表演,此片的群戏绝不亚于 50 年前的卢曼特。论节奏把握,起承转合,也分毫不差。但论导演的制度反思与终极关怀,却还要高过卢曼特。
卢曼特的格局,再好都是一部法庭戏,令人叹服的是证据和细节,丝丝入扣,在推理的激情下,显出法律的公义。但米哈尔科夫拍的,其实不是法律片。说得拗口点,他拍的是法律哲学与神学片。或者换个说法,米哈尔科夫变成了第二个基耶夫洛夫斯基。我脑子里的电影硬盘上,第一个友情链接,就是基氏的《十诫》和《红白蓝》。
一个车臣孤儿,被控谋杀了收养他的俄罗斯军官。他俄语很差,法庭上拒绝发言。两个目击证人说,看到了他的样子。12 位陪审员,因为法院装修——和我们一样,整个社会都在装修——被收走了手机,带到附近学校一间体育室。大家漫不经心,等着举手表决,回家吃饭的吃饭,约会的约会。但当 11 人同意被告有罪时,最后一个忽然说,“因为你们都同意,所以我不同意”。
就这一句话,整部电影从此离开了卢曼特的世界。这个家伙说,不能这么简单,我一旦同意,他就必须永远呆在监狱里,出不来了。“永远”,他强调说,你们仔细想想这个词的意思。接着他又讲故事,又说比喻。
故事是他自己。当年婚姻失败,他开始酗酒,从早到晚,喝得连死都不怕了。但他说,“有一天我坐火车,醉醺醺、臭烘烘地在一群人中,看见对面坐着一个女人,领着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姑娘。小姑娘问妈妈,对面那个男人是不是疯了,我听见女人说,他没有疯,他只是非常非常难过”。
他接着说,后来我和这女人结了婚。现在我们的儿子四岁了。我本该死在阴沟里,但这个女人,她给了我一个重生的机会。
一个人冷冰冰地说,你的故事很感人,但现在我们谈的是一个杀人犯。
于是他又说了一个比喻,你有没有买过西瓜?老板说又甜又脆,但你不能先切开。这也没关系,买回去发现不对,最多把它扔了。但我们谈的不是买西瓜,我们谈的是判决。
至少对我来说,这个比喻很有用。因为这辈子买了几百个西瓜了,每回买没有切开的,都觉得很头疼。如果有人这辈子判了几百个人死刑,那他应该要比我头疼得多才对。
这位异议分子说,我们再来一次秘密投票,如果你们 11 人仍都赞同,我就放弃了。我试着说服自己,原谅将对那个孩子所作的一切。结果第二轮投票,有人悄悄改变了意见。1:11 的故事就这样上路了。
米哈尔科夫的叙事才华,就在这里。他让每个陪审员都在辩论中,说出自己的故事。关于俄罗斯与车臣的伤口,关于生命与时代变迁的紧张。他们一次次地接近了车臣孤儿的世界,也更接近了他们身处的时代,和自己的忧伤。
其实车臣背景只是一个引子。导演带着强烈的俄罗斯精神,也就是东正教的精神,来看待一个动荡与重建时代中的审判权。人凭什么审判人?法律凭什么宣判一个人在今生不可改变的结局?“永远”,这个词沉重得叫很多人不愿去想。但却是那些从普通人中抽签出来的陪审员,必须花功夫去担当的一个职分。这个职分,就是以“永远”的名义,给一个人的肉体盖棺定论。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呢。
经过一天一夜,最后反过来,剩下一个人赞同。剧情再次陡转,他说,我一直相信这孩子是无辜的。但是,他呆在监狱中,其实比在外面更安全,也活得更长。如果我们决定把他送回外面,我们就在道德上有责任帮助他。这话把大家吓坏了,纷纷说自己很忙。有人气愤地说,我们决定后,剩下就是政府的事。他若出门被人打死,关我们什么事呢。
也是,在制度的层面上,或许不关我事;但在道德上,当制度把一个人的行为与另一个人的结局勾连起来时,这个责任并非可以全部还给制度的。一个对自己审判的对象没有爱的人,却坐在审判者的位子上,这本身能否称之为犯罪呢。
我把 12 世纪的教会法思想家格兰西的话,当作对这部电影的回答。格兰西是“罗马法复兴”时代的先驱。基督曾说,“爱神和爱人”是一切诫命的总纲。格兰西以此来确定他对法律的理解。他说,“没有爱,信仰和正义都不能存在”。惟有爱,可以在公义和仁慈之间合一。就如圣经所说,“爱是不加害与人的,所以爱就完全了律法”。
俗常的看法,都把爱当作拖住公义的一条后腿。但格兰西的圣经法学观,给了世人一个极有启发的定义。他说,从爱来解释正义,“凡是对灵魂的关切和拯救而言是必须的和有益的,在法律上就一定是正义的”。
最后,那位异议者离开体育室前,一只鸟停在东正教著名的黑圣母与圣子像前。他拿起圣像亲吻。对着小鸟,也对着俄罗斯说,“你想留下就留下,想飞走就飞走吧,你有自由,没有人可以替你选择”。
米哈尔科夫的片末词,再次以信仰之光来审视现代的法律观。银幕上这样写着,“法律是一个开始,但当那更高的、仁慈的律法被抛弃之后,我们要怎么办”?
2007-12-5
——摘自《我有平安如江河:电影中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