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有两件事,使韩国的基督教受到更多注目。一是阿富汗人质危机,二是第 60 届戛纳电影节上加冕影后的这部影片。钢琴教师申爱,丈夫在车祸中罹难。她不愿接受亡夫有婚外情的事实,带着儿子离开汉城,来到丈夫的故乡,一个叫“密阳”的小城。在大地上的定居,似乎是对婚姻与生命意义的一种延续,但或者一种捆绑?接着,儿子的老师知道她打算投资地产,绑架并杀死了这个孩子。到此为止,一个人对苦难及一切想象得出来的意义,已经是可忍、孰不可忍。
近年来,韩国影视的基督教色彩渐渐浓厚,“罪”与“爱”,成了最显赫的两个主题。如《红字》引用夏娃的故事,描写罪中的沉沦。《大长今》中的爱与饶恕,及人生的使命感,也显然脱离儒家式的氛围,与当年的丹麦名片《芭贝特的盛宴》有得一比。金基德的《撒玛利亚的少女》,则以福音中著名的“撒玛利亚妇女”的故事,来衬托一个妓女的生命挣扎。但几乎直到李沧东这部《密阳》,韩国的主流电影,才以一种尖锐的方式与基督信仰迎面相遇。
申爱的无望、苦毒与迷失,叫生活落入另一个孰不可忍的深渊。直到偶然走入一间教会,在信徒和赞美诗中号啕大哭。镜头一转,申爱第一次在电影中笑了,从前她说一个基督徒“你真可怜”;如今欢喜地说,我现在相信“每一缕阳光中,都有主的心意在”。一天在路上,看见凶手的女儿在街角被人殴打,她犹豫片刻,开车走了。申爱回家去,诵背主祷文“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她感动不已,决意探访监狱,去告诉杀子仇人,上帝的爱使她原谅了他。
影片在此时陡然转捩。隔着玻璃墙,那个凶手平静地说,感谢上帝,他已赦免了我的罪,我也成了一个基督徒。申爱顿时僵住了,一出监狱,便在阳光下昏厥。她一生的怨恨,这才被更深地激发出来。她对生命的质疑,不再是“为什么我要遇上这些痛苦”,而是“我还没有原谅他,上帝凭什么原谅他”?
扮演申爱的全度妍,以平安喜乐和歇斯底里的两种生命情景,成为韩国近 20年来唯一的国际影后。申爱怨恨的对象,从苦难转向信仰。她在教堂故意嘶叫,她用“都是假的”的流行乐,替换了布道大会的赞美诗。她引诱牧师,她朝着深夜聚集为她祷告的信徒家里扔石头,直到她割腕自杀。这部电影质疑的,是韩国教会的世俗化,指控的是“廉价的福音”并未给许多基督徒带来真实的救赎吗?最后一个镜头,申爱从精神病院回到家中,在宅院剪头,镜头定格在她脚边一个角落,一个破烂却有阳光照着的角落。想起牧师妻子在店里向她传福音时,说每一缕阳光中都有上帝的爱。当时申爱跑到一个光线很强的角落,转头问,那么这里有什么。
最后这个镜头,延伸了这个问题。经上说,“日头照好人,也照歹人”。那么一个破烂的角落,就算被阳光照着又怎么样呢。对此时的申爱来说,就算明天太阳照常升起,又怎么样呢。刚好看到杂志上有篇李沧东的访谈,题目是“我不相信幸福”。
关于饶恕,在这半个世纪的韩国宗教复兴中,有过两个类似的著名故事,构成了质疑与探讨这部电影的时代背景。一个例子在 60 年代,一个富有的韩国寡妇,独生子被杀。她经历挣扎之后,去法院要求释放凶手,表示愿意收他做儿子。她也写信恳求总统特赦,最后凶手真被特赦了,一时震动韩国社会。当时美国总统约翰逊也致信这位夫人,称她是全世界最伟大的女性。另一个例子在 90 年代初。朝鲜女特工金贤姬,为破坏汉城奥运会,于 1987 年 11 月 28 日奉命炸毁大韩航空 858 次航班。机上 115 人全体罹难。金贤姬在狱中忏悔认罪,被判死刑后,狱中牧师带她信主,为她施洗。1990 年 4 月,总统卢泰愚发表全国电视讲话,宣布特赦这位 26 岁的女恐怖分子。
没有这一连串的饶恕与和解,难有今日的韩国社会。导演要质疑的,其实不是这些更新了韩国历史的真实见证;而是问,一个罪人的悔改,一个受害者的饶恕,真那么容易吗?常听人说,圣经教导人有信心就能得救,这也太轻便了。然而一个信字,谈何容易,不然你来试试。申爱的故事,显出救赎的艰难,实在难到人的任何努力都无能为力。
恰恰无能为力,才能遇见恩典。林语堂曾在自传中说,有三种基督徒,一种因犯罪而悔恨,渴望免于良心的责备。一种因痛苦而需要安慰和逃避。还有一种,他们了解自己所信的为何,然后真心信靠所信的那一位。林先生说,前两种都可以是信仰的开端,却还不是真的信仰。
在电影中,那个面对受害者,安详得没有一丝悔恨的杀人犯,或者正是第一种。耶稣说,圣灵来了,要叫世人“为罪、为义、为审判,自己责备自己”。没有真悔改的平安,不是真平安,只是精神按摩和灵魂的桑拿。他实在不像基督徒,倒像一个僧人。对着一个亲手杀死了人家儿子的母亲,说,“女施主,前尘往事,老衲已经放下了,你怎么还没放下”?
申爱呢,看起来像第二种。她以主动的饶恕,作为在被饶恕者面前一个胜过苦难的高台。因此当对方说,他也相信上帝时,他的安详破碎了她自以为义的假象,令她从努力饶恕的心,一直堕回怨恨的谷。
因为同样的,没有真悔改的饶恕,也不是饶恕,而是高高在上的傲慢。耶稣说了一个比喻,一个仆人欠一千万两银子,主人免了他的债。他出门遇见欠他十两银子的同伴,却狠心把对方下在狱中。所谓饶恕,就是承认自己欠的一千万两蒙了赦免,于是甘心情愿地,免去别人所欠的十两。所谓饶恕,就是遇见上帝的恩典,于是主动放弃处置过错方的主权。所谓饶恕,就是靠着信心的搀扶,可以胜过处境,选择不再活在过去。于是每一天都可以是新生命的开始,每一缕阳光都可以有意思。
记得去年在一个夫妻小组中,有三个问题,第一,小时候谁教导过你最多关于饶恕的事?第二,小时候最记得一次说“我错了”的经历;第三,在现实生活中,有谁是你饶恕的榜样?可怜啊,我的回答竟都是没有。除了“忍字头上一把刀”,我从小就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饶恕。
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令我痛苦的从来不是苦难,是我是否配得上这苦难。若我遇见一个申爱,我不会轻易地说,来吧,跟着我做一个祷告,你就可以得救。我会说,从来赞美都发自死荫的幽谷,从来信心都降在独自一人的旷野。
Are you ready?
2007-10-24
——摘自《我有平安如江河:电影中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