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三自运动”的本质是一场镇压基督教和信仰自由的运动。学者任不寐称为1949年后的“第一场文革”。共产党比1957年的知识分子们更清楚一件事,那就是摧毁言论自由的前提,是先摧毁信仰自由。因此共产党在1950年后的国有化,显然按着这个顺序:第一先征收信徒们的宗教信仰,第二再征收资本家的手中财产,最后征收知识分子的言论。一无信仰、二无财产的知识分子被摆在最后,因为共产党知道,在前两轮的征收中,需要他们在一旁鼓掌,并摇笔为旗,出口成章。到今天,后两轮的征收已被彻底否定,但“第一场文革”的胜利果实,仍然构成了当代中国文化的一部分。令人痛心的是,大部分知识分子和一般公众,迄今为止,依然活在这一场针对宗教信仰的“文革”里。
尽管在吴耀宗等“不信派”基督徒眼里,基督信仰几乎就等于地上的共产主义。但在1949年,面对共产党的国家主义、民族主义和历史主义这三大偶像时,在中国社会里面,与共产党的一切特性相距最远的、最具有异质化的文化力量,就是正统信仰中的基督教。在1948年,连储安平这样彻底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都不禁眺望一个由共产党带来的新中国,和一个古老民族的创世记。但基督教全国协进会面对即将到来的政治风暴,发表《致全国信徒书》,清醒地宣称,“教会不承认任何政治制度是绝对的和永不错误的”。
到1954年,知识分子们仍对几年后的狂风骤雨毫无察觉,仍对一个新民主主义乌托邦的雏形满怀激情,仍对那些愚昧的宗教信仰者的遭遇漠不关心。此时,中共以数十起间谍案,将几乎所有反三自的天主教神父们下狱。天主教的上海主教龚品梅神父,在此种处境下不但继续反对“三自”运动,进而坚决表达出他对整个“新中国”的反对。这一年他在《反对总路线》的发言中,宣称“政府号召总路线,建设一个社会主义的新中国,就是要建设一个人间天堂。这是不可能的,这是暂时的,社会主义是不会实现的,我们不能拥护总路线”。这一段话,甚至比二十年后的顾准看得还要彻底。几个月后,他以反革命罪被捕。和王明道的被捕一样,随即在全国展开了一场揭发和控诉龚品梅的运动。
1954年8月,“三自爱国会”(基督教)最终成立。但在北京,以王明道为首的11个独立派教会仍然屹立不倒,拒不入会。一个月后,北京市政府直接出面,邀请这11个团体的100余人,到政府议事厅开会。了解到这些人强硬的反三自立场后,当局绕开软骨头的三自会,提出一个妥协之道。说你们不和他们在一起就算了,你们11个教派组织起来学习,由政府直接派人管理。这11个团体讨论后回覆说,如果政府要求,我们个人就以北京市民的身份参加学习,但不能以教会或信徒的名义。到1955年5月,中共对这些死硬派的转变也彻底失去了信心,开始由拉拢转为强制,对拒不参加“三自”的基督徒进行全国性大逮捕。
因此,在1957年反右风暴来到之前,基督教内排除异己的工作已差不多完成。一大批持守基督信仰、抗拒三自运动的基要派信徒,都以反革命、特务、坏分子等罪名被捕、判刑、流放或处决。被关押4年的倪柝声,在反右运动来到之前,被判15年徒刑。他和王明道的入狱,标志着“第一场文革”的大致结束。因此,基督教的反右运动,主要不是针对“三自”以外的基督徒。反而是针对刚刚成立不久的“三自爱国会”。倪柝声的被捕,使已加入三自的聚会处信徒纷纷退出,王明道的被捕也激励了一大批爱主的基督徒,继续走十字架的道路。因此也有很多反三自的基督徒,在反右时期继续被捕或判刑,如广州的林献羔,在1958年11月24日被判20年徒刑。著名布道家宋尚节的女儿宋天婴,也于1958年被捕,以反革命罪被判18年。但这些依然是“第一场文革”的延续,而基本上与反右无关。
但有一些尚未以“反革命”之名清除干净的独立教派领袖,在反右运动中也被打成右派。其中最著名的是北京的袁相忱牧师。1957年的圣诞节刚过,北京宗教事务处组织教会领袖学习班,袁相忱参加了会议,但接连几天一言不发。最后处长李某点名要他发言。袁先生沉默良久,站起来说了两点:
第一点,“现行的宗教政策不合理,对各宗教有不平等的待遇。譬如对回教的政策很宽松,对基督教却很紧,基督教的信仰没有自由”。
第二点,“在三自队伍中有一些人可以说得上是三朝元老了,日本人来了就投靠日本人,美国人来了就领美国的津贴,现在共产党的天下,又摇身一变成为三自的人,其实他们是最不‘三自’ 的。他们只是基督徒队伍中混饭吃的人,也就是吃教者”。
据袁相忱的传记作家称,他发言结束,会场鸦雀无声,宗教事务处长也不敢贸然总结。他回家对妻子梁惠珍说:“从今天起,我是右派了。”
袁相忱做了半年多右派后,1958年4月20日以“反革命罪”被捕,半年后被判无期徒刑。
反右之前,三自会中或许没人会料想,等中共将最后一批死硬分子送入监狱后,斗争的矛头就将指向三自本身。大致来说,1957年前,共产党利用“三自运动”镇压了持正统信仰的基督徒。到1957年,则利用“反右运动”摧毁三自教会。那一场普遍性背主带来的诅咒是如此真实。在1952年背主卖友、把自己的弟兄控诉到监狱去的基督徒们,到1957年就纷纷被打成右派。在1957年助纣为虐、逃过劫难的基督徒们,到了文革又纷纷被批倒。无论三自会如何唾面自干、紧跟形势,还是逃不脱鸟尽弓藏的命运。1961年,主日学和团契被禁止,三自会宣布“儿童主日学”是帝国主义文化侵略的工具。1964年,全国展开社教运动和四清运动,重点之一是无神论教育和反宗教斗争。《天风》开始受到批判,各地开展“退教运动”,一批牧师宣布放弃信仰,与基督教决裂。1966年,始作俑者吴耀宗终被批斗,接受劳改,三自会也被解散。中国教会史翻到最悲惨的一页,在紧接着一场更残酷的逼迫中,为信仰殉道的基督徒,和背主卖友的基督徒,都同样令人怵目惊心。不久之后,中国除了地下教会,地上已没有了基督教。
“三自”被造反派称为“刘少奇和吴耀宗的一个阴谋”。一份大批判文件如此评价这位否定基督神性和圣经权威性的“三自爱国会主席”:
“基督教头子吴耀宗思想反动,一贯来企图在全国范围内恢复宗教失去的阵地,到处叫嚣,到处放毒,胡说宗教仍有其真理,上帝与马列主义没有矛盾”。
如前述,三自领导层中有一批人,因其神学立场偏离真道,在大时代的冲击下,失去了一个清晰的救恩下的历史观。他们一开始的软弱和依附中,也有一部分“真诚”的对信仰的失望,和对共产党和社会主义革命的浪漫憧憬。另外也有一批自义为教会忍辱负重的领袖,以为作出如此惨痛的妥协后,共产党至少会给三自内部予信仰的自由。这两种人在1954年以后,就难免对政府步步进逼的宗教政策和社会局势深感失望。或者这种失望也会带来一些他们对教会的负罪感。因此在1957年鸣放期间,“三自”的各级领袖(同时基本上人也是各级人大代表或政协委员)也冒出了大量批评共产党宗教政策的言论。列举如下:
郑州“三自会”副主席于沛苍。他说,“宗教爱国组织是我们自己的组织,现在却被领导代替,形同虚设。凡事都要向请示宗教事务处,信仰自由变成了领导的自由,以不信者的自由来衡量信者的自由。无神的人不应该管有神的人,信仰自由只是说说,要信教可真是没自由”。
三自副主席陈崇桂,在全国政协作《保护宗教自由,尊重宗教信仰》的发言。他引用一位高级干部的话,这位干部说,“你们信上帝的人,要把你们的上帝丢在粪坑里”。陈崇桂激烈地批评说,这不是批判宗教,而是毁谤、亵渎宗教。
上海“三自”以刘良模为首的7位基督徒人大代表,在人大会上作联合发言。批评政府对宗教信仰有成见,说一些部门的表格中把基督教并入“会道门和迷信团体”一栏。他们呼吁让基督徒在国家建设中发挥更积极的作用。
青岛基督徒人大代表张天人、杨光恩,在人大会议上发言,要求政府的宗教政策应当向基督徒透明和大力宣传,对政府占用教会用地、不尊重教会表示不满。
广州市基督徒人大代表王以敦,在人大会上发言,批评政府歧视基督徒团体,把“基督教青年团契”当作“三青团”审查。批评有些干部禁止信徒奉献,没收信徒的圣经、赞美诗,不准儿童进礼拜堂等。他也和刘量模等人一样,对政府利用三自把基督教“圈养”起来,隔离在主流社会以外很不满。因此大力呼吁要让基督徒发挥社会作用。
基督徒姜蒙光,在《天风》上批评政府出版大量从苏联翻译的批判宗教的书籍和小册子,其中对宗教采取粗暴轻蔑的态度。
哈尔滨的基督徒人大代表孙耀宗,在人大会上发言,也批评信徒在社会上受到歧视,基督徒虽然工作努力,但评先进和提干时就轮不到他们。在学校里也受到讥笑,被称为落后分子。致使很多基督徒认为只有入党入团才算是进步。
如果和那些至今“不予改正”的右派知识分子的言论比较,除了于沛苍的发言,包含了对共产党政教关系和三自运动的彻底否定,算是一个真右派。其余大多数意见对中共的本质及社会的制度性危机,并没有反思的能力和批判的勇气。不过是三自中人对中共的一种怨妇式的情结和脾气罢了。其实这些人抱怨的事实,大多数在今天也依然存在。一个渴望在政权那里得到大红花的基督徒,永远都得不到他想要的大红花。而对那些把信心扎根在圣经和教会所承传的真道上的基督徒来说,上述问题从来就不是他们关心的主要问题。那些在人格和良心上堪为1957年中国右派知识分子之楷模和先烈的基督徒,那些为着更重要的真道竭力辩解的基督徒们,此时差不多不是死了,就是在监狱里。反而卖主依附的“三自会”,从革新到反右,始为淫妇,终为怨妇。
经过基督徒之间的又一轮相互揭发、批斗或自我检讨之后,一大批三自会的头面人物被打成右派,包括下列人士:
三自会副主席陈崇桂
三自会副主席贾玉铭
三自会副秘书长杨绍唐
华中师范学院院长韦卓民(曾任三自筹委会委员)
三自会全国常委、上海灵粮堂长老周福庆
上海三自会常委、牧师董鸿恩
上海三自会常委、聚会处牧师钱团运
上海三自会常委、聚会处长老李汉文
郑州三自会副主席于沛苍
沈阳三自会副主席孙鹏翕
甘肃三自会主席霍超然(判刑15年)
与此同时,三自会在反右斗争中响应毛泽东的号召,提出教会要进行一场深刻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并强调“务必在政府直接领导之下进行”。1957年10月底,三自会扩大会议决定,“向全国基督教工作人员进行社会主义教育”。从1958年1月起,学习班在各省分批举办。除“向党交心”和自我检讨外,进一步鼓励对“反社会主义”言行的相互揭发。
学习班的另一目标,是改造基督教中“不符合社会主义”的教制。各地的改制大致有以下方面:
1撤销各教会的委员会、执事会等机构,统一由三自会领导;
2对教会解经的书刊进行审阅,“有毒草”的一律剔除;
3全国采用统一的诗歌,并一律剔除反革命传道人(如倪柝声)的作品;
4停止宣讲末世论等“消极悲观”的道理;
5不强调信与不信的分别(如婚姻问题);
6禁止赶鬼医病和为病人祷告;
7各堂奉献上交三自会,统筹统支;
8在教堂之外,不举行任何宗教活动。在收获农忙等季节停止礼拜,以支持“社会主义建设”。
学习班结束后,一定比例的人就被戴上右派帽子,下放劳改。到了年底,吴耀宗在上海人大作“加强反帝爱国工作,清除残余反动分子”的汇报。他说,经过社会主义教育,我们明确了教牧人员属于不劳而获的“剥削阶级”,必须对他们进行劳动改造。从此,大批传道人离开教会,被送往劳改营。教会缺乏牧者,三自会又替共产党展开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教会合并和联合崇拜运动,直到将全国2万间教会压缩到不足100间。
2007-5-8写于成都,为殉难的信徒感谢神,为教会的罪哀哭,为神的拆毁与建造献上赞美。
主要参考书籍:
赵天恩,庄婉芳,《当代中国基督教发展史(1949—1997)》,台湾中福出版公司。
梁家麟,《福临中华:中国近代教会史十讲》,香港天道公司1999年。
沙百里,《中国基督徒史》(全译本),台湾光启文化2005年。
苏文峰,《中国教会史》。
王明道,《又四十年》。
李迪亚,《活祭——袁相忱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