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山赵子龙,我少年时做梦都想在银幕上见到他。
《投名状》把兄弟结义倾覆了,这部赵云传又将一种“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的英雄本色,带入了一切有为法,皆如梦幻泡影的佛家世界观。赵云在凤鸣山一战成名,百万军中救回阿斗。几十年后,他当年的大哥罗平安,还是马前老卒一个,回回在校场上,听这位常胜将军喊道“常山赵子龙领命”。他就远远地喃喃自语,说“常山罗平安领命”。
结果领的是什么命。赵云最终兵困凤鸣山,回到起初的山庙,起初的念想。叛徒罗平安瘫软在地,说,人生几十年,我一直在原地打转。此时的刘德华,演出了沧桑与顿悟之间的一种气象。他说,大哥,你说过要领我走完地图上这个大圈。走完了,天下就太平。但我花了一辈子,不过也在原地打了一个转而已。
有这段对白垫底,赵云这辈子第二次单骑冲入百万军中,就不是存在主义式的。而是对人生之不动如山的意义的,最后的绝望一击。
为什么赵云第一次冲入曹营,可以七进七出;第二次就必死无疑呢。必然得连影片都不肯再给一个画蛇添足的镜头。经验主义的回答是,年老体迈;逻辑主义的回答是,身中剧毒;儒家世界观的最玄妙的回答,则是气数已尽。
人若亡了,不是我亡,是天亡我也。
人若兴了,不是祝福,是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
这不是从赵云到姚明,从罗平安到陈冠希,从马克思到笔者的,一贯的德性么。
从投名状到赵云传,从古惑仔到无间道,香港电影数十年如一日,戮力要摧毁的,其实就是一个“立功”的乌托邦。反观大陆电影,对于“立德”和“立言”的乌托邦,迄今尚缺乏一个搧得出手的耳光。
往往高高举起一个巴掌,降落后却到处乱摸。
赵云必败的缘由,以一个基督徒世界观来说,就是那些不动如山的东西,最后都摇动起来了。一个不可摇动的国?对名满天下的赵子龙来说,比对当年那个梦想衣锦还乡的年轻人而言,反而更加渺茫。
同样是百万曹军,原来是血气的敌人,现在变成了信仰的敌人。
我喜欢这部古装戏,因为它说,自古英雄的路就是这一条,不是十字架,而是死刑缓期执行;不是献祭,是陪杀场;不是拯救,是大不了一起死。
用一句行话,就是砍头不过碗大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翻译过来,所谓英雄,就是大不了和你一起死的人。
以前我最爱的将,就是赵云。爱那个大不了和我一起死的好汉。但和《见龙卸甲》中的赵子龙一样,我始终想要的,也是一个不可摇动的国啊。
尤其昨天,我在床边扶着孩子祷告,高层公寓就像船一样地摇起来。人生到此,死也罢,活也罢,总要有一种平安如江河,有一种喜乐如泉涌,有一种慈爱如海洋。我才不会像赵云那样,临了单枪匹马,向着全世界冲去。
不然,你怎么区分赵云和堂吉诃德的政治面貌呢。
尤其昨天下午,当“不动产”对我来说,忽然变成了一个极具荒谬感的概念。当人以为不动如山的,晃荡如秋千。人就求问,生命中真正不动如山的,到底有是没有;有信心与确据,还是有猜想与反驳?
不然美忠夺命而逃,和我跪下来祷告,又有什么区别。不然撒手离世,与活在“一生因怕死而为奴仆”的恐惧中,又有什么迥异。
当时我想起一个人,一句话。是使徒保罗,他说,“我活着就是基督,死了就有益处”。我就按手在一周岁的孩子身上,说神啊你若带走我们,实在好得无比;你若留下我们,我们这一生要做什么。
我是效法保罗,就如罗平安效法赵云,无论元帅的旨意是什么,为将的回答都是一句话,“常山赵子龙领命”。
领命的人生,和知命的人生不同。我如老子有三畏,而不敢如孔子知天命。就像我并不知明天的太阳是否照常升起,但我知谁掌管明天,我也知谁牵着我手。
领命的人生,和认命的人生也不同,我不敢否定任何可能,因为人否定的可能性,还要回来。人死死握住的可能性,反要丧失。
领命的人生,和抗命的人生更不同了。人若抗命,人就是以自己为命。自己的命根子,有一天,成了自己的掘墓人。
当晚,数万人夜宿少城公园。我想起另一个人,就是赵云。也忽然懂了,从小趴在地上,吹骑马打仗的三国纸人开始,直到看见电影中刘德华白衣白袍的画面。这么多年,为什么总有一份藏不住的激动?原来赵云的形像蕴含的,就是一个领命的人生。我从小羡慕那一声“得令”,一直胜过羡慕令牌哐当一声扔到地上的气概。原来我拼命想做的,是一个不想做元帅的士兵。就是做一个知道自己到底为谁而战的人。知道了,就把性命完全交托给那一位施令的元帅。就像在婚姻中,完全交托给妻子;在手术台上,完全交托给操刀者。
所以人生的两大悲剧,就是永远找不到那位元帅,和永远找错那位元帅。于是灾难的介入,成为一个机会,让正常的显得不正常,不正常的显得正常。
于是我们与世界的亲密关系受到打击,我们以为不动如山的,顷刻被毁。我们的世界观也必将随之倾覆。我们开始越过地上的一切关系,而指向每一个人在灵魂中的勾连。
这真是昂贵的机会,让彼此没有关系的人,变得更有关系。今晚一位读者打来电话,说我不认识任何一个四川人,但你们今日的灾难,却比以往任何宣传,更让我知道了,我与四川人同属于一个族群。
一个悲凉的人生,就是看完《见龙卸甲》,然后说,今夜,我是赵云。
一个蒙福的人生,是那位向着什么人、就作什么人的保罗。他会说,今夜,我是汶川人。
是赵云呢,他就说,天妒英才,天亡我也。
是保罗呢,他就流泪祷告,说“人算什么,你竟顾念他”?
2008-05-13,地震后于成都少城公园。
——摘自《我有平安如江河:电影中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