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日本人来说,也许恒河的吸引力,与天堂不相上下。就像对我们,奥林匹斯山上的祭司之火,实在炫过十字架上基督的血。最近看两部去恒河寻找盼望的日本电影。一个女孩去公司应聘,实在没什么可说的履历。她脑子里闪出一个念头,脱口撒谎说,我曾在漂满尸体的恒河游蝶泳。这个本该属于诗人的意象,带领着她去了印度。无数次挣扎后,鼓起勇气,跳进了这条全世界宗教气氛最浓、同时污染程度最高的河流。
这是小品式的《在恒河游蝶泳》。另一部是去年离世的导演熊井启的作品《深河》。但他不是我的主角。我说的是原著作者远藤周作。路邈的《远藤周作——日本基督宗教文学的先驱》,也是去年出版,大概是国内第一本关乎远藤的评论专著。
在《深河》中,人们也怀抱各种信念,聚集在恒河边。美津子和那位梦想在恒河蝶泳的女孩,颇为类似。甚至更为后现代。她挑逗基督徒同学大津,如果大津愿意放弃信仰,她就爱他。她把大津耍得团团转,差不多可以用上“始乱终弃”——这个我学了就一直没用过的词。多年后,一无所信的美津子在婚姻中无望,转眼仰望恒河和印度的神祗们。结果在加尔各答,她遇见成为神父的大津。远藤在一种多元宗教的现代场景中,塑造了一个现代的灵魂,美津子;和一个古旧的灵魂,大津。美津子差不多是这世代的一种临摹。活下当下,是一种酷。酷毙了是虚无。于是在一种文学性的虚构中,远藤带着他的人物,开始转向一种泛神论的、人文主义的和精神家园式的信仰。
但大津却不属于这世代。他在那座德兰修女的城市里,像基督一样行走在穷乏人中,也穿行在美津子给予他的引诱之谷。大津是一个真实的基督徒。从当初到末了,他的灵魂一直软弱,在那各种软弱里,他都不比那些有勇气的人更崇高。
远藤这部史诗,并非一些评论所言,是一神的基督教和多神的印度教之间,引发所谓文化的冲突。这是亨廷顿的眼光,不是文学家的眼光,更非一个信仰寻求者的触角。远藤的了不起,是他写出了一个比德兰修女更真实的基督徒。就是一个在软弱与刚强的张力中、活得辛苦而有盼望的信仰者。
唯有当大津的软弱,软弱到令人感同身受。就如圣经说,那位在十字架上的基督,“并非不能体恤我们的软弱,他也曾凡事受过试探,与我们一样”。所以大津在恒河岸上的信心才那么夺目。直到最后,他被接受帮助的人打死在街上。人看见的,不是一个将剩下的人弃绝在软弱里的偶像。却看见一种真实的力量,在每一秒钟,都可能将我们的软弱变为刚强。
相比之下,德兰修女之于我们的形象,在去年她的日记和书信被公布以前,其实一直都是儒家化或佛家化的。换言之就是大善人,是一个我们做梦也休想成为的那种人。那种人的名额太少了。个别人可以成佛,多数人没戏;个别人可以成圣,芸芸众生休想。但在书信中,德兰修女承认,近半个世纪,她都活在内心的黑暗和感受不到上帝的孤独中。1958 年,她写道,“我的微笑是个大大的假面具,掩饰了我内心的痛苦”。1979 年,领取诺贝尔和平奖的前夕,她致信自己的牧者,说“对于我,沉默和空虚实在太巨大,我看但看不见,听但听不到,祈祷,却说不出话来”。
直到此时,德兰修女才和大津一样,还原为一个鲜活的基督徒。原来基督徒就是特别软弱的那种人,他们骨子里的无力、匮乏甚至堕落,与众人一样。他们唯一的坚忍,只是在软弱中,不放弃欢呼十字架上那位基督的名字;也不因骄傲,而阻挡自己的认信与悔改。你若承认自己特别软弱,上帝就为你成全特别的恩典。所以,基督信仰从来不临到一切自以为优秀的人。正如基督说,我来是为病人。你不是病人,他就不是为你而来。
德兰修女的书信,让世人终究看见,一个和我们一样可怜的灵魂。她和一切高僧或圣贤不同,她并不是道德楷模,而是一个“灵里贫乏”的楷模。人里面最伟大的,就是承认自己灵里最贫穷的。谁穷乏,谁就张口;谁张口,谁就被充满。反而,谁若以道德楷模的方式去理解德兰修女,谁就在自己身上,彻底丧失了盼望。
远藤自己也胜不过这种软弱,于是在小说中,试图走向一种东方式的融合。可惜他没活到德兰修女日记公布的时候。因为远藤最好的作品,都不是给出答案,而是在描写软弱与信心的困境。
1996 年,远藤在病床上看了熊井启的样片,唏嘘不已。离世前他嘱咐家人,将《深河》和另一部《沉默》,两本书与他同葬。
1969 年,导演筱田正浩将《沉默》搬上银幕。小说描写 17 世纪日本禁绝天主教的时期,两位耶稣会传教士在信徒的苦难中陷入怀疑,先后背道弃教的故事。日本史上这时期对基督徒迫害的残酷性,远远超过中国史,或许只有罗马尼禄时代可以相比。不同的是,罗马二百年的迫害,以欧洲的基督教化结束。但日本的武士与剑,却几乎将基督教的影响连根拔起了。直到今天,基督宗教也难以在日本社会文化中有显著的呈现。远藤在一篇演讲中,曾反复说,“我是基督徒,是一个属基督的日本人”。因此他的信仰探求,在日本历史中的孤独,和对软弱与苦难的体恤,都犹如天问一般,怵目惊心。
最近,马丁·斯科塞斯在翻拍这部名作。有公司特别推出数码修复的 1969年版《沉默》。我才有机会,和一群基督徒一起,观摩了这部我出生之前的电影。里面那个出卖传教士的信徒吉次郎,对神父哀哭说,“我是个生来软弱的人。我内心就这么软弱,无法像殉教的烈士那样死去。我该怎么做才好?如果换成太平盛世,我也会是一个好基督徒”。
远藤是天主教会的基督徒。《深河》是他 70 岁之后完成的,从吉次郎到大津,他的笔下开始触摸到恩典和信心,却很快又用恒河的水将基督的道稀释了。难道只有被稀释了的道,才能包容天下吗。
被稀释就是被藐视,老子说,道被藐视,就沦为了德。所以和德兰修女一样,天主教的神学影响,使远藤始终无法摆脱以善行称义而带来的内心荒凉。他在日本的写作,就像德兰修女在印度的历程,信仰再不是一个方便法门,却也不是喜乐丰盛的生命。
远藤没有走完的路,就是基督教在日本没有走完的路。德兰修女没有走完的路,就是基督教在印度没有走完的路。大卫说,“人算什么,你竟顾念他”。约伯却说,“人算什么,你时刻试验他”。人的信心,其实就在这两句经文之间。人立在这宇宙中,脚下是印度或日本,有什么关系。
最后,美津子站在恒河边,喃喃自语,“这是一条人间的深河,承载了悲哀。我也是其中的一部分”。换成先知以赛亚的话说,“他们在一切苦难中,他也同受苦难”。
死去的人,被扔进恒河,或送入神社。活着的人,要扔到哪里呢。
2008-8-4
——摘自《我有平安如江河:电影中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