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法国宪法委员会拜访时,我怀里刚好揣一个 iPod。苹果的音乐格式,其他MP3 都播放不了。法国议会在 2006 年通过法案,要求苹果销售的下载音乐必须与其他 MP3 兼容。这个法案到宪法委员会那里作违宪审查,我对面那位雍容华贵的宪法学女教授,是当时宪法委员会里唯一的女士。她说我不同意,这侵犯了苹果的私有财产。
我说,刚好我也不同意。
他们 12 页的裁决书里,超过五次,提到 1789 年的《人权宣言》对“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的告白。尽管我极不喜欢这个年份,但我喜欢他们的裁决。财产和信仰一样,在法律里都有一个神圣的边界,是不能随便去摸的。
旧约里,耶和华颁下十诫,是在出埃及后的第 50 天。之前特别要以色列的百姓自洁,洗净自己的衣服。并在西奈山的周围立下界限。等候神圣律法颁下的日子,谁都不可摸山的界限。
就如基督复活的清晨,玛利亚见到他,伸出手去。基督却说,别摸我,我还没有升上去见我的父。这世上若有公义,我们不能见公义的面。若有圣洁,我们就是圣洁的反面。对世上一切立法者来说,这是一个最好的隐喻。脚踏大地,手能摸天,是古往今来立法者的梦想。但孔子说,非礼勿视,非礼勿摸。人间的秩序,最重要的不是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是知道什么碰不得。
但在巴黎,似乎没有什么是摸不得的。界限,是一个贬义词。贫富、男女、性爱、婚姻,色情、艺术、种族,反而法国越来越像个大熔炉了。今天的塞纳河两岸,超过二分之一的新生婴儿,都是非婚生子女。财产权,原本是捍卫那个摸不得的界限的途径之一。但财产权,越来越成了人类取缔那个界限的卖身契。
宪法委员会就在原王宫的附近。当我握手告别,怀着一种惆怅下楼,却不料想,在大厅的一角,意外遇见了摩西。这是 16 世纪米开朗基罗著名的摩西像。当然是复制品,真的在梵蒂冈。摩西坐在那里,手执两块法版,上面刻着十诫。我就哈利路亚,说怎么可能,在大革命之后二百年的法国宪法委员会里,居然也能看见摩西。
就在美国,摩西也快被赶跑了。早在 1980 年,肯塔基州的几位学生家长,反对在公立学校张贴十诫。美国最高法院同意了他们的看法。2001 年,阿拉巴马州最高法院的首席大法官罗伊·穆尔,在法院大厅立了一座 2 吨重的大理石十诫碑,联邦法院认定他违背了政教分离原则,勒令搬走。穆尔死活不依,直到被解除职务。接着,德克萨斯州议会在草坪上也竖起一座十诫碑,肯塔基州两个郡的法庭也如法炮制。2005 年,我所敬仰的美国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奎伦斯特,在一项裁决中,宣布德州议会的十诫碑没有违背政教分离的第一修正案。
这是奎伦斯特一生中最后一项判决,也是最接近摩西的一次,因为这位保守派法官,临死也不敢去摸那个界限。但他一死,最高法院随即宣布肯塔基州郡法院的十诫碑因为宣扬宗教,所以是违宪的。
米开朗基罗的摩西像很怪,头上居然有两个角。原来摩西领受十诫,从西奈山下来,因为见了那不可见的圣洁公义者,脸上存留有神的面光。百姓们不但不敢摸山的界限,连这反射的荣光也不敢看的。摩西诵读律法时,不得不用帕子蒙头,直到这神圣不可侵犯的光逐渐褪去。但在拉丁文里,“角”同时也有光芒和力量的意思。结果天主教的拉丁译本,把一个蒙受上帝律法之光的摩西,变成了一个头上有包的希腊异教文化的英雄。
原来欧洲文明从来不是基督教文明,而是一位长着希腊牛角尖的摩西。原来《人权宣言》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也是一位长着希腊牛角尖的摩西。
原来我在巴黎遇见的,也不是摩西,是摩西的亲戚。
2008-04-15
——摘自 灵魂深处闹自由:《与神亲嘴》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