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 年,韩国电影史上最卖座的一场戏。所谓《王的男人》,指的是“供笑献勤,以奉我辈”的戏子。台上出将入相,貌似风光。台下却是权势的仆役,也是陷在肉身中无力自拔的奴才。你不将你的嘴变成一座敞开的坟墓,就换不来钱粮把这张嘴喂足。
老话常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好像世界是一场虚空。所以看戏就像作梦,有时催着它演完,有时舍不得醒来。一个人若是每天夜里都梦见自己在天堂里作王。那么白天价做乞丐又有什么要紧呢?八小时以外有了更高的盼望,做乞丐不过就是做一份兼差。用戏班子的行话说,就是活得像一个票友。可惜人的不自由,包括了不能自由地作梦。只有戏子能拥有类似的体验。反过来说,一个活得比谁都卑贱的人,一上台就成了贵妃。这样的人生又将怎样的辗转反侧呢?
戏子,是对世人的一个譬喻。其实所有的男人都是王的男人。不属于地上的王,就属于天上的王。台下的把自己当成戏子,说善就是恶,对就是错,真就是假。台上的则把自己变作戏痴,在苦难中拒绝卸妆。这不过是世人通常的两种挣扎。
我所见描写艺人的电影,这几乎是最美好的一部。2007 年 2 月,戏剧家魏明伦重排二十年前的川剧《易胆大》,去北京巡演。我要了两张票去看审查演出。
里面有一段唱词,把自古以来不向权贵折腰的、有情有义的戏子,狠狠数落了一遍。听起来比自古圣贤的阵仗还要大些。但四川的易胆大走的是袍哥路线,重情义轻生死。“脸上一说一个笑,脚下一踩九头翘”,怎样都在尘世中活得饱满。魏明伦说他是“汉族阿凡提,四川卓别林”,这话也像是在说他自己。只是《易胆大》式的幽默,不过还是人在肉身中的另一种挣扎罢了。
电影中的朝鲜小丑戏艺人长生,总是让我想起易胆大。就像另一个妖冶的旦角孔吉,总让我想起陈凯歌《霸王别姬》里的程蝶衣。但程蝶衣竟是完全没有盼望的,当全社会都在一场戏里成了武痴,你就连一个戏痴都当不下去了。
长生和孔吉编排的宫廷讽刺剧,从街头一直演到王宫。陪着像暴君尼禄一样疯癫癫的燕山王,一直演到双双毙命。戏子的身份造就了一种“不爱这世界”的离间效果。影片的末尾,逝去的长生、孔吉,和同行们在山花烂漫处歌舞摇曳,仿佛在另一个世界重生,成为天堂里的戏子。临死前,孔吉凄惨地问,“这即将坠入黑暗中的灵魂,将为来生找到怎样的躯体”?长生微笑说,还是艺人。这是一句话。另一句话是《霸王别姬》的末尾,程蝶衣也凄迷地对段小楼说,来世你还是霸王,我还是虞姬。哪一句的盼望显得更有根有据呢?程蝶衣活在剧情中不能自拔,长生却在一个戏子的名分里超越生死。
长生和孔吉,是真正令人感佩的戏子。他们甚至比程蝶衣更投入,也比侯孝贤《戏梦人生》中那个台湾布袋戏艺人李天祿更自由。当人们说生活就像演戏,“演戏”是一个贬义词,仿佛用戏去化解生命,用灵魂的苦难包装肉体的苦难。而当我说长生和孔吉才是真正的戏子,“戏子”是一个褒义词。以戏为生命添加意义,以一个超越在虚空之上的剧情,去安慰陷在虚空当中的剧情。两种剧情之间的落差,就是对一个至高预定者的仰望。
哲学家们一直争论着历史到底有没有目的。如果有目的,历史就是一出戏。所有人都在台上,都是长生的同行。如果没有目的,人生如戏的意思就是活在一个虚谎中。“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都是捕风。就如艺人谭咏麟唱的,我们都是“捕风的汉子”。陷在剧情中是一个悲剧,不陷在剧情中是一个闹剧。佛道两家要出世,儒家要入世。林语堂曾说,中国最优秀的士大夫结果都是“以出世的精神作入世的事业”。但截然不同的两种世界观如何搭配呢,结果得意的时候是儒家,失意的时候就成了佛道。一种天上地下的超越理想,被拉成了平面上的两个拼贴。其实中国文化的后现代色彩,领先了西方两千年。游走在三家之间,最优秀的士大夫,即便在长生和孔吉的灵魂面前,也不过是最下品的戏子与犬儒。
勉强配得上“以出世精神作入世事业”的,倒是长生这样的戏子。就如基督徒的一生充满了末世感,长生的一生也充满了谢幕感。他在权势和世俗遭遇面前活出了一个戏子的典范,他对孔吉说,我一生都在等待“以一场最伟大的演出,结束我们所有的演出”。长生谢幕时的光彩,超过了一切由世人来涂改的剧情,而接近了宇宙中那个伟大导演的手笔。
韩国总统卢武铉偕夫人也看了这部嘲讽君王的电影,认为导演“很有想象力”。当年关汉卿曾为艺人争地位,说戏子们拜的“神”,应该与儒释道三家的圣人并列。因为戏剧的最高境界就是磨去尘土,使镜子光明。我和长生一样,相信历史是有剧情的。所谓剧情,就是对偶然性的反抗。戏子是对一个肉身世界的不服气。但历史的剧情又分了两种,一种是革命者的自我设计,历史就算不是戏,也要把它变成戏。这种戏没有人会盼望谢幕,人们硬着头皮撑下去,把历史变成了肥皂剧。另一种是天上的剧本,地上的舞台。在此岸演彼岸的戏。《王的男人》的故事其实是关于救赎的故事,肉身活在一种剧情里,灵魂活在另一种剧情里。这怎么成为可能呢?如果你不是天生的戏痴,你在柴米油盐之外也没有别的舞台。你又不想走火入魔成程蝶衣,也不想沦为终南山的假道士。你活在地上的君王之下,又不想做王的男人。这一切怎么成为可能呢?
我能看见的四个譬喻。一是舞台,二是法庭,三是镜子,四是公司。使徒论到自己的一生,说“因为我们成了一台戏,给世人和天使观看”。仰望的尽头是救赎,救赎的果效是活出新的剧情。一个戏子想成为导演的见证人,一个圣人却想作历史的“独立制片人”。所以关汉卿是对的,戏子的确高于圣人。我们一生的意义,除了与一个最伟大的剧情相遇,还能是什么呢。换成法庭的场景,信徒的一生就是一个呈堂证供,在世人和天使面前一辈子手按圣经,作那位救赎主的目击证人。
说到镜子,圣经里也有另外一句,和关汉卿的话很类似:“我们如今仿佛对着镜子观看,模糊不清,如同猜谜。到那时,就要面对面了。我如今所知道的有限。到那时就全知道,如同主知道我一样”。今生的一出戏,就如古人对镜观看,试图磨去尘土,擦亮镜子。一个戏子的功课就是在他每一天的剧情里仰望,但我们不到那一天,不能完全知道那位导演,像那位导演完全知道我们一样。
再换成公司的场景。人去应聘总会有一个试用期,我们在那期间殷勤服事,先来后走,因为知道之后就有一份长期的契约。有人问今生与永恒是什么关系?我说,在上帝与他儿女那个永不动摇的约里,我把今生当一个荣神益人的试用期。地上的一生在永恒里的意义,就是殷勤。有盼望的生活一定是殷勤的,殷勤地寻求,殷勤地遵守。就如长生、孔吉在他们角色里一样殷勤,就如一个证人在法庭上一样殷勤。
就如《希伯来书》说,“愿你们各人都显出这样的殷勤,使你们有满足的指望,一直到底”。
2008年4月1日
——摘自 《天堂沉默了半小时——影视中的信仰与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