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如花,又被割下:评电影《窘境》《鬼佬》

王怡

齐家贞在墨尔本,是颇有名气的女作家,重庆人,又矮又慈爱。57 年后,父女两代经受牢狱,70 年代偷渡香港。走在澳洲最南端的海滩上,不少读者认出她,过来合影,说我读过《自由女神的眼泪》,这眼泪把淡水变成了海水。

我们一行,住在齐大姐和几位朋友家里。他们家都寄宿着父母送来澳洲读书的几个孩子。阿木摇头说,几年下来,只见好成绩变成坏孩子,没见一个争气的。不明白父母们干吗潮水般地,把半大的孩子送出来。我说,当初大姐干吗要偷渡呢。做不成苏武,也做不成摩西。每个人都有自己出埃及的方式。但又有何用呢,若非灵魂重生,这世界不是狼窝,就是虎穴。

2007 年的两部电影,英国的《鬼佬》,是纪念 3 年前 23 个拾贝的中国偷渡客,死在莫克姆湾。澳大利亚的《窘境》,是被卖作妓女的打工妹死在墨尔本。这个接连被评为全球最适合人类居住的城市,每年约有 500 名被贩卖的女性,在地下妓院成为埃及的奴隶。许多评论说,这是近年澳大利亚最杰出的非主流电影。迪伊穆尔自编自导,他忧伤地说,毒品你只能卖一次,女孩你可以卖 500 次。你想出去,他想进来。人的欲望狭路相逢,最贪婪的那一种就获胜了。

这次我不愿讲故事。若没有恩典,苦难有什么意义,值得被叙述一遍又一遍呢。我在想,为什么中国导演不去拍。有个瑞士朋友叫米歇尔,当地周刊的资深记者,他给我讲,当年英国的多佛偷渡案,58 名中国人闷死在集装箱里。之后他先到台湾,后过大陆,一个人沿着蛇头的路线,穿越整个亚欧大陆,去了解这些人的死亡之旅。其间无限险峰,令人击节。我就快哭了。为什么一个人住在 500年不打仗的地方,却要为一些死在英国的中国人去冒险,只为了留下一段记忆?

澳洲的华人越来越多了。在悉尼唐人街的春节游行,国内都没那么盛大的阵仗。但令我又温暖又扎心的,不是踩高跷,也不是狮头鬼面。是几十个收养中国孩子的澳洲家庭,抱着、牵着、推着,孩子们笑着、跑着、转着,这么一路走来。收养的故事,和贩卖的故事,同时充满那个世界。就如被收养和被贩卖,也充满我们的世界。

小布什的撰稿人麦克格恩,曾是《华尔街日报》的主笔。他有三个漂亮的女儿,都是湖南孤儿院里的孩子。而俄勒冈州一个寻常的萨米埃女士,有五个亲生子女。他们成年后,萨米埃收养了第一个中国女孩。几年后,为让小姑娘有和自己一样的姐妹,她收养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直到第五个,她选择了一位残障儿童。

收养的意思,就是把自己的生命、财富和继承权,拿出来与陌生人分享。怎么可能,这样的事会出现在同一个世界呢。希腊哲人勒幸曾说,如果我能问埃及狮身人面的斯芬克斯一个问题,据说他知晓一切奥秘。我要问的是,“这个宇宙到底是不是友善的”?

《窘境》中,当初妈妈鼓励女儿出去打工挣钱。后来变卖一切,在墨尔本找到了逃出妓寮的李榕。女儿歇斯底里地叫喊,你来干什么,你不是我妈。当晚,李榕呆呆看着电视,一位牧师在里面说,相信这位神,他永不会放弃你。第二天清晨,妈妈鼓起勇气,再来敲门,女儿已跳窗自杀了。

帮妈妈找到女儿的,是一位白人女职员。刚开始,她听说李榕可能被卖作妓女,实在不愿介入。随后却越来越深地,委身于她要帮助的人。她父亲也是为帮助移民,死在黑社会手上的。她说,这是个什么世道啊。骂过以后,她的灵魂中,对那些生活在同一国度的陌生族群,却始终放不下心中的负担。就像我的朋友米歇尔一样。

《鬼佬》是英国著名纪录片导演布鲁姆菲尔德的作品。拍摄之前,他专程去了福建,一一探访死难移民的家属。29 岁的女主角林爱琴,也是来自福建的非法移民。经过 8 年的偷生隐藏后,她去了教会,成了信徒。导演先找了几位中国女演员,都顾虑这片子有反华之嫌,影响前程。牧师推荐林爱琴去,把非法移民的悲剧演出来。所有人都劝她,有没有搞错啊,我们不要让人知道。爱琴在访谈中说,“我就祈祷,希望神能告诉我。如果这是对的,就让我通过试镜,如果是错的,就不要让我通过。因为我拍这个电影,不是为了钱的问题”。

《独立报》说,布鲁姆菲尔德这部作品,表达了一种超越他自我风格的,“前所未见的、强烈的悲天悯人的情怀”。林爱琴的本色表演,也在英国受到媒体追捧,说这世上不可能有人能比林爱琴演得更好。尤其是电话里给母亲唱歌那一段,不是职业演员可以效法的。

导演希望,能促使英国政府对非法移民的政策更加仁慈。他说,是人就应当有尊严,有权利,有工作的安全和福利。不能因他们是非法移民,就被视为二等公民。因为我们在地上,其实都是寄居的。

林爱琴在拍摄期间,等来大赦,终于获得了合法居留权。导演和制片人建立了一个帮助遇难家庭清偿债务的基金,计划筹集 50 万英镑。但到 2008 年初,只筹得数千英镑。

正好《随笔》杂志上,读到流沙河先生的《五八劫序》。讲述 57 年和他有往来的几个女中学生,如何被裹卷进了漩涡。老诗人的情怀与笔法,是我一年来读过最沉郁起伏、跌宕伤怀的文章。最后一段说:

“五十年未见一个‘说法’。整我我不怨,我端了公家的饭碗嘛。何况又“改正”了,其后又捞了一些好处。那些中学生娃娃,天真未凿,怎忍得下心收拾他们和她们啊。《圣经》有云:“出来如花,又被割下。”不写了。是为序。”
不知怎么,我想起这篇文字。这经文出在《约伯记》,约伯在患难中向神呼告,铺陈自然与人心中的一切奇妙与销磨,最终回到对上帝主权的信靠。若不是这样,大陆海外,高原盆地,无论移民、偷渡、流亡,无论和谐、留守、聚集,无论放火、开枪、鸣炮,无论造谣、记录、书写;眼下仍见鲜活的生命出来如花,地上的族群怨恨交织。

又想起齐大姐的亲人病重,她来电邮托我去重庆,为他临终祷告。我却在外,两周未收邮件。回来一载,人已离世。我们都以自己的方式出埃及,也终以自己的方式躺在这个世界面前。但一切热切愿望的背后,要么是荣耀的盼望,要么是切齿的诅咒。

2008-03-23 夜写于复活节

  ——摘自《我有平安如江河:电影中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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