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心穿越宫墙 评电影《与王一夜》

王怡

2007 年 3 月 16 日,台北的雅歌剧坊开始公演一出《旧约·以斯帖记》改编的歌仔剧《宫墙》,可惜天高路远,无缘亲近。感谢一位牧师给我带来了他们的资料和片断。不过刚好,2007 年好莱坞也根据《以斯帖记》翻拍了这部电影《与王一夜》。当年的传记片经典《阿拉伯的劳伦斯》,曾经捧红两位巨星,彼得·奥图尔和奥马·沙里夫。45 年后,他们又难逢一次在这部电影中联袂出现。

犹太姑娘哈大沙被掳入宫中,化名以斯帖,成了波斯王后。最终以她的智慧和信心,拯救了几百万犹太人免遭种族灭绝。有评论说,这部华丽而节制的史诗,是好莱坞近年来对犹太人最友善的一部电影。虽然导演功力有限,前半个小时对后宫的“海选”也渲染过多,但对它的剧本我仍然特别满意。既尊重了圣经记载和基督教信仰,又不乏一些体贴人心的改编。尤其在以斯帖与波斯国王的爱情中,加入了以斯帖对薛西斯(圣经中译为亚哈随鲁王)讲述她祖先雅各与拉结的故事。

说到“雅各与拉结亲嘴,就放声而哭”。为了和拉结成婚,雅各服侍了拉结的父亲 14 年。这一段情节,把以斯帖和波斯国王的爱情,放回犹太人的信仰背景下去描述。温柔又不着痕迹。

我是在情人节与妻子一道看碟。电影或许小众化些,但实在很贴切我们心目中的那一位以斯帖。圣经中再没有一卷书,像《以斯帖记》那样充满戏剧性了。当神的审判临到他悖逆的子民,以色列人被掳巴比伦。在异邦的河边坐下,一追想锡安就哭了。之后波斯兴起来,又灭掉了巴比伦。犹太人散居在这个庞大帝国的 127 个行省中,在不信的族群中努力保守着祖先的信仰。他们日日企盼着再一次的“出埃及”,耶和华他们的神要将他的子民和外邦人分别出来,“连狗也不敢向他们摇舌”。并有一天,如鹰将他们背在翅膀上,带去归他。这样的信仰,是活在地上国度与荣耀中的人难以理解的,以色列人总要因此成为世人指指戳戳的仇敌。更何况他们到哪里都特别能攒钱,这就更令人痛恨了。

前后大概有 70 多年,被称为犹太史上的“沉默年代”,在圣经中只留下一卷作者不明的《以斯帖记》。这卷书没有一处提到上帝,《新约》也没有一处引用过此书。甚至死海古卷的考古发现中,也短了这一卷。所以历代的解经家们总会有人嘀咕它的圣经地位。但这卷经书的魅力就在这里,当上帝隐而不现,捂住了先知的口,救赎的历史却依然没有中断。以亚当·斯密的话说,那一只看不见的手依然掌管着历史中的来来往往,并要人在一生中以信心去回应。为什么我们有那么多宫廷戏,却看不见一部史诗?因为命运的背后如果什么都没有,世上就无所谓史诗。

对不熟悉旧约的观众来说,这部电影大概在很多方面都会令人惊讶。譬如原来在希特勒之前 2600 年,就有一个企图灭绝犹太人的哈曼。反过来说,假如没有 2600 年之后的希特勒,哈曼的心肠也会显得难以理解。一个人的心要硬到什么地步,才会抽签选定一日,决意不分男女老幼杀光一个民族呢?初代教父特土良曾认为,哈曼一族是犹太人的世仇亚玛力人的后裔,就是犹太人进入迦南地时遭遇的第一个袭击者。但这个说法缺乏根据,许多严谨的解经家并不采纳。电影却从这中间敷衍出了一段来龙去脉。说当初亚玛力人亡于以色列人之手,却有一个国王的后代侥幸逃走。后来就有了哈曼的复仇。其实我看这是一处败笔,使故事多了几分东方式的报应论,或以一种人可以解释的历史逻辑,淡化了上帝主权中的预旨,也略微偏离了以色列人将历史与信仰看为一体的史诗性。

在我的释经立场中,若非有直接的圣经依据,我不会把哈曼的屠杀与当初亚玛力人的恩怨联系起来。叫人似乎有一种恍然大悟,其实“谁知道主的心,谁作过他的谋士呢”。世上既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有无缘无故的恨。如诗人说,“那无故恨我的,比我的头发还多”。所谓罪人,就是上帝的仇人。人的仇恨,原本就与他所恨的人无关。而所谓信心,不就在这两种无缘无故之间吗。

其实哈曼有一句话,已将他心中仇恨与抗拒的力量显得淋漓尽致。他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得着王子的名分。所有朝臣都向他跪拜,唯独以斯帖的堂兄末底改,始终昂首不拜。哈曼回到家里对妻子说,只要看到那个犹大人还端坐在朝门,“虽有这一切荣耀,也与我无益”。这句话振聋发聩,露出人心中一个自我中心的宝座。这就是世界为什么会恨那些不服在它权柄下的人。因为只要一个不顺从世界的人,就足以使世间一切的权势羞愧。只要一件不能用钱买到的东西,就足以使世上的一切财富跌停。就像安徒生笔下那个喊出皇帝没穿衣服的孩子一样,末底改一个人昂首站立,哈曼就立刻感到自己赤身露体,他所聚集的一切顿时都如风吹散了。

这就是恨的源泉。一个以我为神的人,就是所有不以他为神的人的敌人。一个以我为神的国家,就是所有不以他为神的公民的敌人。一个无神论的世界,所有人都是其他人潜在的敌人。所以站在二战的废墟上,萨特一眼就看穿了人文主义的虚伪,当大家高唱“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就变成美好的明天”,他就像那个喊出皇帝没穿衣服的孩子一样,刺耳的喊道,“他人就是地狱”。若没有一位上帝,萨特就是世上最诚实的那个人。

哈曼煽动他的追随者说,希腊人的民主,和犹太人的信仰都是波斯的敌人。因为他们要求人与人的平等。你能接受你和你的奴隶是平等的吗?这是一句漂亮的台词,再次暗含了对“罗马幽灵”的一个尖锐观察。尽管西方文明被称为“两希文明”(希腊的哲学和希伯来的信仰),但是巴比伦、亚述、波斯、罗马这四大帝国,以及后来不断以罗马继承人自居的法兰克、意大利、普鲁士和俄罗斯等,无一不是潜伏着对希腊精神和基督信仰的叛离。

而人类史上最有盼望的那些时刻,不是茨威格所说的“人类群星闪耀时”。而是如《诗篇》所说,“他从灰尘里抬举贫寒人,从粪堆中提拔穷乏人。使他们与王子同坐,就是与本国的王子同坐”。真正的勇气不是血气,也不是理性,而是对一个比“皇帝的新衣”更高的权柄,对一位公义仁慈的上帝所充满的敬畏。所以希腊的公主安提戈涅敢于违反法律,埋葬犯下叛国罪的哥哥。她站在国王面前说,“在我心中有一种法律,比你的法律更高”。而被称为“日耳曼的使徒”的卜尼法斯,也敢提着一把斧头,走进日耳曼人的圣地,砍翻了他们膜拜的橡树。曾是爱尔兰人奴隶的帕特里克也敢走上山顶,点燃只能由国王点燃的火把,成为了“爱尔兰的使徒”。

就像电影中失宠的王后以斯帖,最终也凭着因信而来的勇气,叫族人为她禁食祷告三日三夜,然后冒死闯入殿前,表明自己犹太人的身份。再施巧计,挫败了哈曼的“最终解决方案”,救回在厄困中披麻蒙灰的族人。以斯帖曾经一度犹豫,末底改带话进来,说,你焉知得着王后的位分,不是为着今日吗?你若不愿承担自己的使命,以色列人也必会得救,上帝会借别人的手保护他的子民。但唯有你和你家,在至高者面前必蒙羞受苦。这段话堪称一个历史中的信心告白。这是《与王一夜》不同于一切宫廷片的灵魂,就是一种预定论下的生存勇气。无论你如何选择,历史都必在上帝的手中,这一对上帝的信心推动人去尽他的本分。也安慰人面向一切的处境。所谓史诗,是说命运绝不是一种巧合,而是一种呼召。勇气也不是一种骄傲,而是一种顺服。

不然,历史就成了打油诗。

对以色列人来说,无论他们飘荡在哪里,这地上都有两个国度,一个是波斯(或埃及、巴比伦和德意志),一个是耶路撒冷。耶路撒冷指向的不是一个民族国家的界碑,而是人与上帝的边界。丁光训先生说《圣经》也倡导爱国主义,并引用诗篇 137 篇论证以色列人的爱国情感。“我们曾在巴比伦的河边坐下,一追想锡安就哭了”。你还能说什么呢。从埃及的宰相约瑟到波斯的宰相末底改,从耶稣的先祖妓女喇合到波斯的王后以斯帖,从通敌的先知约拿到告诫族人放弃抵抗的“流泪先知”耶利米,以色列的历史不成了一个“卖国贼”的历史吗。

连中国的黄宗羲也说,国家兴亡,肉食者谋之;天下兴亡,匹夫与有责焉。意思是“民族国家”与一家之政权的兴衰,那是肉食者的事。但是纲常伦理,人心道德的前途,每个老百姓都责无旁贷。可惜这句话后来被篡改了,变成了国家主义的一句格言。若换在以色列的语境中,“天下”就是耶和华的天下。政权的兴衰与边界,自有承担这一位分的人去承担。但是信仰的复兴或荒凉,无论一个以色列人在埃及的朝中还是波斯的宫里,无论是渔夫还是税吏,都站在上帝与亚伯拉罕的盟约之内,担当着在上帝面前交帐的职分。

对以色列人来说,地上也有两种法律,一种是上帝的应许和诫命,一种是被规范化的人的意志。波斯有着强盛的法律传统,国王颁布的法令连自己也不能废除。亚哈随鲁王只好另颁一道法律,授权犹太人在屠杀的那一天可以聚集反抗。这一情节的历史寓意也令我击节不已。最近一个世纪的考古,发现今天的法治传统可能不是源于罗马,而是源自更远古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汉谟拉比法典》的水准,显示波斯的法律传统明显高过了罗马。我最欣赏的是电影中末底改的一句台词,他说,统治者所做下的一切,令他们受到内疚的折磨。所以他们喜欢把欲望变成法律,来延缓这种痛苦。

大概这也是为什么,我们的法律会越来越多。

世间的法律与权柄就如宫墙,美丽的以斯帖,以信心穿越其间,回应永恒命运的呼召。从而,她和她的读者就触摸到了一种比法律更高的法律,比君王更高的君王,比历史更高的历史。以及,比爱情更高的爱情。

2008年4月1日

——摘自 《天堂沉默了半小时——影视中的信仰与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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