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网络时代,广播快成了陈芝麻烂谷。关于广播,我心里一直揣着三个动人故事。是不能不分场合,随便乱说的。一个是我岳父,多年来,已换过不下十台德生牌收音机。当年毕业甫久,脑子里尽是半夜寝室内忽高忽低的短波。我陪着老人走遍城隍庙市场,不为青龙偃月刀,就为找那台千里挑一的收音机,可以把延长天线凌空一甩,用冷战时期的技法,锁定忽隐忽现的兆赫。
然后是威廉,有一天,他坐在我面前,说生意做得好好的,为什么成了电台主持人。因为几十年前,父亲背着一个“收听敌台”的罪名,终究死在狱中。威廉几句话,流露出他一生的关键剧情。那时,他说,我就告诉自己,这一生梦寐以求的职业,就是到让我爸爸死的电台,去当播音员。
可这是报复呢,还是追求,是自由还是捆绑?威廉说,我只知道这是要做一辈子的。走的时候,我回头冒一句,说我大胆地替我岳父,向你问好。
快和电影沾边了。最后是我高中时代的电台偶像,他优美的普通话,让丘陵地带感到自己离天安门近了不少。19 年了,小林摇身变成囚徒,再变偷渡客,又变归国华侨。一位朋友说,河边有家“我的太阳”,适合结婚十年以上的那种浪漫。我去了,当音乐传来一股 80 年代丘陵地带的品格,我仰天欷歔,我青春期的播音员啊,胡汉三就这样回来了。
关于 1956 年的匈牙利,1956 年的奥运会,和眼下也有些关系。我想英国电影《火的战车》以后,体育电影的第二名就是它了。因为奥运注定不只是奥运,就看添加的是哪个牌子的防腐剂。《火的战车》说的是信仰,短跑天才艾瑞克,出生在天津,是苏格兰传教士的儿子。他前半生在田径场上为上帝奔跑。1924 年的巴黎奥运会,因为参加主日礼拜,他出人意料地放弃了在星期天举行的百米决赛。之后,更出人意料地拿到四百米的金牌,打破了刚被打破的世界纪录。艾瑞克的后半生,变成天津卫的传教士李爱锐。直到 1944 年,死在山东的日军集中营里。
这一部电影,为奥运水球比赛添加的“荣耀”,是归给了被严复翻译为“群己权界”的自由。就像中国的乒乓和跳水,匈牙利的男子水球是这个国家的光荣与梦想。在 2008 年的北京,他们第 9 次拿到了奥运冠军。但就算再拿一百次,又怎能和 1956 年战胜苏联的那次同日而语呢。
反右运动的前一年,“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的匈牙利人涌上街头,经过巷战与屠杀,建立了民主共和国。但在苏联坦克面前,他们只有一支超级劲旅,就是男子水球队。卡尔西是核心球员,他说,是的,他们有坦克,但在澳大利亚的奥运会上,双方都只有 6 个人。所以他们去了。在边境上,他们的客车迎面遇见了莫斯科开来的 17 个师。美国的俱乐部开始游说这些超级球员,留下来效力。大家看着电视,问,我们还要回国吗。一个球员指着镜头,说如今那还可以算一个国家吗。
这些叙述都很好莱坞化。一头一尾两场匈苏水球赛,比水立方的门票更值。卡尔西在苏维埃的匈牙利,实在俏过今日的超级巨星。内务部长办公室的可口可乐、瑞士手表和美国香烟,对他来说一点不新奇。不过每趟回国,都有告密者。最令我情意难平的关于广播的细节,就要来了。卡尔西被秘密警察召见,深夜回家,爷爷还在收听自由欧洲电台。他问孙子,他们用家庭来威胁你吗。爷爷关了收音机,说,孩子,该反抗的时候就要反抗。
另一段电台情节,是民主政府被镇压时,自由匈牙利的最后一次广播。在历史上,先是纳吉讲话,他不是说,而是在喊:
“我是匈牙利共和国部长会议主席伊姆雷·纳吉。苏联军队已于今天早晨开始进攻首都,企图推翻匈牙利合法民主政府,我们的军队正在战斗,政府依然存在。我向匈牙利人民和全世界通报这一情况”。
接着是作家哈伊的声音,
“我向全世界,向全世界的知识分子呼救!请帮助我们吧!”
就像《华丽的假期》中的光州,布达佩斯也在绝望地等待美国的军事干预。广播曾经改变了世界,广播也曾遮蔽了这个世界。凡世界上的声音,无论音频的,数码的,插电的和不插电的,有谱的和没谱的,都是如此。曾经,人们渴望一部收音机,就像今天渴望一个代理服务器,仿佛拿到一张去天堂的门票。人们在午夜倾听细细柔柔的声音,就像倾听道成肉身的福音。
人们胸中总有不同寻常的异见。当异见不能表达时,市民们开始胸闷,有了苦毒与怒火。匈牙利的大学生们上街呐喊,一步一步地,被逼着拿起了枪。从 8岁起就梦想奥运金牌的卡尔西,原本是跟在最漂亮那个女生后面溜达的。跟着跟着,对女孩的爱,就把他心目中的水球,变成了一面冉冉升起的国旗。
但和《华丽的假期》一样,我依然看见自由的名义下,对暴力抗争的浪漫化,心中始终没有平安。安迪·瓦加纳是这部电影的编剧,之前他还拍过一部 1956 年匈牙利获水球冠军的纪录片。名字就叫《自由的怒火》。但“怒”的意思,就是心头住着一个奴隶。这宇宙若有一位全然公义者,唯有他的愤怒,配称为“义愤”。
我们的义愤填膺,填的都是赝品。我们愤怒,因为我们不自由。对促成我们不自由的人,我们爱不起来。
而爱无能,恰恰就是不自由。难道还有别的什么,可以称为不自由吗。
当我慢慢褪去对广播电台的悠久情怀时,电影最打动我的,是另外两个细节。一是示威者在烛光集会中,党内改革派领袖纳吉出来,领着大家唱起过去和将来的国歌,“上帝保佑马扎尔人”。二是一位神父,挡在持枪的示威者和秘密警察之间,说唯有上帝,有权施行审判。双方却在恐惧中开枪了。
人在恐惧中不能倾听,在不自由中又不能不恐惧。宇宙中唯有一个声音,既指向自由,又能黜去恐惧。就是从十字架上传来的那个声音,“父啊,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作的,他们不晓得。”
其余一切以自由为名的声音,都不能祛除恐惧。一切以安全为名的声音,都不能应许自由。
一张新闻图片,曾打动我最柔弱的部分。桥上是坦克和军人,桥下一辆驰过的自行车,美丽的恋人在后座,抱着男子的腰。我在上面写下这句话,
“但爱情如死之坚强”。
2008-9-4
——摘自《我有平安如江河:电影中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