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烟花特别多:评电影《老港正传》

王怡

和 1998 年许鞍华的《千言万语》相比,这部电影就如一面飘摇的小白旗。叫我苦笑,十年了,香港终于有了主旋律。这两部描写“港左”的影片,都是黄秋生主演。黄秋生也出生在一个“港左”家庭,从小家里挂毛泽东像,听语录歌。当年许鞍华散尽家财,在回归之际,拍出为香港左派民主运动立传的《千言万语》。黄秋生扮演在香港颇有名望的意大利神父甘浩望。当年文革爆发,自称“毛主义者”的甘神父远赴香港,希望进入大陆。不料滞留港九数十年,成为本地社会运动的一员干将。

这部难得的香港电影,曾横扫金像、金马各大奖项,入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只是黄秋生堪称一生中最精妙沉郁的表演,当年却莫名其妙地输给刘德华。内地对这部电影也讳莫如深,一向难以见到。不久前,香港纪念回归十周年,终于将“香港特区十年电影”的最佳男演员奖,补给了《千言万语》中的黄秋生。

可惜十年后的《老港正传》,千言万语都无从说起,变成了一地鸡毛。名曰为左派草根立传,实则撕裂历史,向国家献祭。黄秋生扮演一位香港左翼工会的电影放映员左向港,口里哼的《智取威虎山》,怀里揣着《毛选》,读的是《大公报》,放的是《小兵张嘎》。电影一开始,多少令我有些盼望,以为导演赵良骏会以在《金鸡》中的反讽与戏仿手法,以小人物勾勒香港社会情势的变迁。左向港的人生理想,是有朝一日,能去北京天安门广场拍照留念。1967 年香港左派暴动,左向港也上街示威,受伤回家。四十年弹指一挥间,旁边的左派战友们,发财的发财,移民的移民,大陆转眼成为香港草根阶层如饥似渴的淘金地。左家却一直住在布满电线的天台上,追想着天安门。

在电影里,左向港以一种辛酸、挣扎和坚韧的方式,陪香港度过了一些被裁减的片断,如 82 年股灾,97 年回归,98 年金融风暴,03 年的 SARS 等。

其实我真希望,有一部电影,向我们描述一幅真实的“港左”人物素描。大陆意义上的一小撮“左派”,在香港的处境与意味下是怎么生活的?如何构成了拼贴图画的、怎样斑斓的一部分。港人又如何观看他们。改革与回归,之于“港左”的情结变迁,等等。

这部瞄准内地市场的港产“献礼片”,可惜并无此意,只以主旋律的奋斗与温馨模式,简化了左向港一生困在意识形态当中的棋局。真正的苦难被涂脂抹粉,真正的辛酸,加水又加冰。若说香港左派是一碗夹生饭,这部电影就是一碗过了夜的夹生饭。导演企图以一家人的生存挣扎,叫香港精神里面,混杂了对遥远北方的肉体与灵魂的双重逢迎。我悲哀地想,从来没有一部香港电影,自我审查到如此地步,几乎丧尽了香江的精神。

遥想陈果当年的《香港三部曲》,充满了香港的文化自觉性。1998 年,他的《去年烟花特别多》和《千言万语》一起,构成了香港电影人在回归之际、令人尊敬的自我体认与期许。2000 年的《榴莲飘飘》,更是陈果的阶段性绝唱。从北方来的,有天安门和新华社,也有妓女和黑星手枪。只说一面,固然都不完整。于是陈果在电影中,给了一个最怵目惊心的隐喻。一个被砍断双手的家伙,一直在故事里跑来跑去,找医生接手。后来把左手接在了右手上,右手接在了左手上。这一意象,也是对《老港正传》最切贴的形容了。“北妹”与“二奶”的景象,也超越了艾敬《我的 1997》的肉体欲念层面,升腾为一个社会政治的譬喻。一国要两制,港人要二奶。政体之内的精神磨合,化作婚姻以外的肉体抚摸。

其实对“港左”而言,几个年份的冲击是至关重要的。1961 年数万大陆人在罗湖闯关逃难;1967 年的香港暴动,1979 年和 1989 年的呼应;及 2004 年空前的街头浪潮。但电影一路埋头一路省略,只从 1967 年的几个镜头开始。伟大的社会理想,从“上街”转个身,就被简化成了“赴京”。天安门的梦想成了直通车,从 67 年的“毛主席”,直接就跳到了 08 年的奥运会。

说到 1967 年 5 月,香港左派仿照文革,手持语录,高喊万岁。在北京支持下,游行示威演变成罢工、暴动和暗杀。“左向港”们以燃烧弹、土制炸弹和镪水袭击警署和公交车,并在电车、巴士、街道和大厦安放炸弹。炸弹行动激起港人极度反感。电台主持人林彬在节目中批评左派,随即在下班途中被伏击暗杀。当年的明报社长金庸,也因收到恐吓信,匆忙离港避难。直到 12 月,周恩来向香港左派喊话,要求停止一切炸弹及暴力行动。到此,共有 51 人死亡,其中 11名警察,一名英军拆弹专家及一名消防员。受伤人数超过 800 人,包括 200 名警察。英女王为表彰香港警察部队,特赐“皇家”头衔。从此直到 1997 年,称为“香港皇家警察”。

电影中,左向港受伤回家,和邻居陆佑有一场争吵。邻居说,你们是流氓;老左说,我们是爱国。两家人吃饭,老左说“社会主义好啊”,老陆拍案而起,说我是来吃饭的,谁谈主义我就走。影片企图以这两个人物、两个家庭一辈子的磕碰和纠缠,来表达姓社姓资、左派右派都在回归里成为了“一家亲”。可惜这一自我阉割的命题作文,叫老左身上的善良和盼望,不再是一个理想,反而是一个诅咒。

艾敬哼唱,“香港、香港,为什么那么香”。老左的一生却阴差阳错,去天安门的夙愿,到了还是未知数。回归十年后,香港每年遣返的大陆偷渡客,已从数万人下降为去年的 2476 人。今年烟花也特别多,烟花是一种障眼法,电影是另外一种。人们南下北上,国家左右互搏。是描黑香港左派,还是唱衰香港电影?是上街游行,还是赴京赶考;是天安门广场,还是维多利亚公园?我只能记下几句话,来注释这部影片的浮夸风。黄秋生说,《老港正传》是他演过最好的一部影片。赵良骏说,这是一部爱国港人的“小人物史诗”。而最近在央视,香港右翼导演张坚庭也说,“社会主义祖国伟大,北京就是我的家”。

影片末尾,老左的儿子和老陆的女儿在海边,一张纸落在他们脚下——这显然是模仿那根飘落在阿甘脚下的羽毛。他们捡来一看,上面写着《圣经》中的一节经文,“你要保守你的心,胜过保守一切,因为一生的果效是由心发出”。这一幕,仿佛一个被绑架的人,在路上悄悄丢下一枚戒指。真正的家,不能永远在广场,但也不在自家的天台上。

2007-7-24

——摘自《我有平安如江河:电影中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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