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样的宇宙论,决定什么样的政治哲学。《骇客》之后,沃卓斯基兄弟的新作,是一部在恐怖主义议题上立场暧昧的《V 字仇杀队》。2006 年 2 月参展柏林电影节以后,争议之声一直不绝于耳。这部电影把英国史上一场著名的“火药阴谋案”,搬到了假想中的极权主义英国。当年没能炸掉王室和上、下两院的天主教狂热人士盖·福克斯,戴上面具,摇身变为大众民主的斗士。最后,他利用伦敦地铁炸毁了古老的巴力门国会。影片原定 2005 年 11 月 5 日举行首映,那一天刚好是英国“火药阴谋案”400 周年纪念日。但电影对伦敦地铁爆炸案有大量的渲染与联想,而被一再地推迟。
公元 1605 年,火药,也许是当时世界的一个关键词。在英国,有一群梦想恢复天主教地位的激进分子策划炸毁议会和王室。11 月 5 日是议会大典,福克斯在 4 日晚上成功地将 36 桶火药偷运到了国会的地下室。这个阴谋却在 5 日的凌晨奇迹般地败露了,福克斯等人被处绞刑。英国也逃过了人类政治史上最大的一次恐怖策划,他们实在应该纪念这个日子,因为那批火药足以将整座国会炸毁 20余次。从此 11 月 5 日就成了英国传统的火药节,人们上街庆贺,将福克斯的人像反来复去焚烧了 400 年。
同年同月,在世界另一端的北京城,却没能避开热兵器时代的第一次大爆炸。有掌管皇家火药库的两名宦官,命令手下的工匠用铁斧劈开结成硬块的旧火药,结果造成震动京师的大爆炸。当场炸死官兵 93 人,居民死亡无数,炸毁房屋三十余间。
这两个火药事件,也许预示着近代的第一次全球化,即热兵器的全球化。从《骇客帝国》走出来的尼奥,如果不是一个救世主,就是一个革命家。那死在十字架上的若不是上帝,就是一个烈士。烈士的意思,就是另一个烈士的上线。就像在福音书中,如果耶稣不是基督,耶路撒冷就是奋锐党人的天下。换言之,恐怖主义,不但是这部电影中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时代背景。更是一种单一位格的宇宙论的必然结局。
其实这部电影,原本还有另一个令人亲近的背景,是二十世纪文学史上的“反乌托邦”传统。这件事也很奇怪,乌托邦思想是从英国诞生的,乌托邦思想也唯有诞生在英国比较安全。翻译之后就谬种流传了。而最著名的“反乌托邦”小说也都是英国人写的,如奥威尔的《1984》和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更进一步,最近二十年来最著名的“反乌托邦”电影,竟然还是英国人拍的。如《1984》在1984 年被英国导演搬上银幕。1985 年,电影怪才、英国“巨蟒剧团”的特里·吉列姆,拍出了他最经典的电影《妙想天开》。这部电影是奥威尔与卡夫卡的混合,对人们在极权主义和官僚主义体制下的挣扎,作了最形而上的思考,并配以最奇异的画面。似乎是为了更符合我的描述,吉列姆甚至离开好莱坞,特意加入了英国国籍。
和《妙想天开》一样,《V 字仇杀队》也改编自一位英国作家的作品。耸人听闻地假设英国堕落成了一个纳粹式的极权国家,仿佛一个真实世界中的“母体”。像小说《1984》描绘的那样,一个至高无上的党和一个“老大哥”,控制了人们的一切思想。一个离极权主义最遥远的国家,一种与极权主义最陌生的政体,却在电影里被想象为一个必须炸毁国会、推倒重来的法西斯国家。乐观的人也许说,这证明了只有最自由的体制,才能容忍最恶毒的批评。但悲观的人就说,是啊,连英国也可能出希特勒,人类在大地上还有什么想头呢。想想传说中大英图书馆那两道恶狠狠的脚印吧。如果自由意味着同时产生出乌托邦和反乌托邦,同时产出暴力与非暴力。那么得胜的希望又在哪里?
我承认,影片中那个戴着福克斯面具的“V”的确很有魅力,混乱了很多年轻观众的希望。许多人面对这部电影,就像曾经面对《骇客帝国》,企图分辨出革命与反革命、或人类与撒旦的区别。然而火药的出场,意味着它们之间一切差别都可以被取消。我也承认,当“V”说出那段经典台词时你很难不被诱惑,他说“面具下面是思想,你无法杀死它,因为它刀枪不入”。几百年来,人们一步步把“思想”这个词偶像化,就像把“科学”偶像化,当作真理本身去崇拜。最终,科学主义就是神秘主义,而思想自由成了堕落的自由。无论是《骇客》里的科学幻想,还是《V 字》里的政治幻想,这个“卧在那恶者手下”的世界都是相对主义的和价值虚无的。谁有资格说谁错呢,这一貌似“政治正确”的立场,其实正是一切恐怖主义的根源。
就像那古蛇在伊甸园里的第一句话,“神岂是真说,不许你们吃园中所有树上的果子吗”?说还是没说,成了第一个相对论。夏娃回答确实说了,蛇又对女人说,“你们不一定死,因为神知道,你们吃的日子眼睛就明亮了,你们便如神能知道善恶”。上帝的话也不一定算话,这是第一个辩证法。如果连着两句都是真的,那“如神”二字难道还值得信赖吗。但亚当和夏娃还是相信了。人常说信仰是非理性的,但为什么亚当不愿相信一个绝对,却愿相信一个相对?不相信的人随时准备着相信,人最大的非理性莫过于此。
就像一个做妻子的,指着一个男人说那不是我的丈夫,是因为她自己有丈夫。而一个未婚女子说,那男人不会是我的丈夫。却不一定了。很多冤家到了后来,不也成了亲家?单从逻辑上讲,如果不认识真理,不相信真理,任何一种对真理的宣告对你而言都可能为真。怎能断定它一定为假呢?除非你已确信什么是“道路、真理和生命”,否则你的世界永远留着空位,给各种灵魂上与政治上的偶像崇拜留下了余地。我只有在信仰中委身于真理,才知道除他以外,都是偶像。就像只有在婚姻里委身于一个女人,我才能肯定除她之外,全世界的女人都是天父的女儿,别人的妻子。
世俗的“自由”概念之所以宝贵,全在它的未婚状态。自由主义政治学的全部含义就是反对强奸,但它本身是一种真理的未婚状态,它不知道它将是谁的新妇,于是持守着一些如政教分离、信仰自由等人类理性交往的底线。这种持守,可能是满有盼望的等待着上帝(Waiting for God),也可能“只是当时已惘然”地等待着戈多(Waiting for Godot)。
沃卓斯基兄弟的初衷,有论者说,也许要借这部电影,表达对近年来英美基督教保守主义复兴的不满和逆反。但不满的地铁不开往春天,却开往了一场反人类的地铁爆炸案。“思想”二字听上去真的很高贵,但人们往往不愿承认思想的主要成分,是激情和欲望,再掺苏打水。而思想中的真理,就像水里的金子一样希奇。
欲望无敌,这基本上就是“反乌托邦”的信条。在小说《1984》中,奥威尔说,“做爱本身就是造反”,一次高潮就是对党的一次打击。温斯顿在激情过后,称他的女友“只是一个腰部以下的叛逆”。亚里士多德曾说,理性就是对激情的克服。而一个腰部以下的叛逆,只不过是将这个世界由一种激情交给了另一种激情。这是我对沃卓斯基兄弟从《骇客》到《V 字》的评语。事实上,二十世纪的人类,并未诞生出真正的“反乌托邦”精神,因为只有乌托邦才能反乌托邦,只有一种肯定才能反对另一种肯定。当一个真正的乌托邦从此隐匿了,那些虚假的乌托邦你靠怎么去反呢。靠来靠去,只是一个腰部的力量。
人的罪叫人瞎了眼,看不见宇宙的起源。其实达尔文进化论的实质,就是盲目的力量,在万物中寻找着物种突变的代理人——这不也是一个“腰部以下”的宇宙论吗。落实到社会与政治层面,只能开出革命理论,只能拿钱去换钱,拿命去拼命。
犹太—基督—伊斯兰这三大宗教,都从《旧约》对一神论的启示同源而来。但为什么在哲学家那里,有位格的一神逐渐变成了一个唯理主义的最高理念或绝对精神,或一个形而上的“一”和说不清的“道”呢?甚至在近代以来,成为各种极权主义和国家主义的意识形态背景。因为一位上帝的三个位格,就是父、子、圣灵,只在《新约》中借着基督的“道成肉身”被启示出来。世界是一个在爱中立约的世界。上帝三个位格的内在生命关系,以及外在的创造、救赎与落实中的不同角色,就是上帝在历史中的永恒旨意。圣父筹划救恩,圣子成全救恩,圣灵落实救恩,外在的世界历史,就成为内在的救赎历史的展开。一个爱与恩典的国度超越在一个被苦难纠缠的国度之上,使救赎成为这个宇宙的关键词。但是在单一的位格之下,就算人们接受一个唯理主义的和形而上的上帝观念,人们还是可以说,“从来就没有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世界历史的方向就不再是救赎,而是革命和不断革命,过关斩将,去接近大地上一个乌托邦的倒影。
在那个福克斯的年代里,英国至少还有三种比他更值得尊敬的受压者。电影中,沃卓斯基兄弟用禁止《可兰经》来说明一个极权政府的性质,暗示着以奋锐党人的方式追求信仰自由的正当性。但就在火药阴谋案之前大约 50 年,著名的新教殉道者丁道尔,为将《圣经》译成英文,使英国民众能够直接阅读上帝的话语,而被天主教会烧死在火刑柱上。他死前那一刻,并没有说,“炸毁国会吧,英国才有希望”。他说的是,“上帝啊,求你开启英格兰国王的眼睛”。到了福克斯策划国会爆炸案时,当时英文版圣经已合法出版。很讽刺的是,这一局面恰恰是福克斯所仇恨的,也是他当时决心炸毁国会的原因之一。6 年后,那个碰巧没被他炸死的詹姆士一世,主持翻译了英文钦定版圣经,以 5 个先令的价格大量出版发行。
同时代还有另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是开创了违宪审查传统的柯克法官。有一天,那个碰巧没被炸死的国王心血来潮,要亲自审理案件。柯克也没有去搬火药桶,他对詹姆士一世说,司法需要一种独立的理性,你是国王,有任命法官的权力。但是对不起,你却没有审理案子的资格。几年后,詹姆斯一世找个岔把他撤了职。柯克转而成为下议院的议员,坚持主权在议会、而不在国王的英国宪法传统。几年后,国王又解散了下议院。但柯克也没有说,“杀死暴君吧,英国才有希望”。
第三是清教徒或那些“不从国教者”。他们因持守改革宗的信仰,受到当时国教会的迫害。詹姆斯一世的母亲,天主教徒玛丽女王临朝时,短短 3 年内就烧死了 400 名新教徒,在历史上留下“血腥玛丽”的称呼,到今天变成了一种著名的鸡尾酒。詹姆士一世是新教徒,但他反对政教分离,坚持必须由国王任命主教。他的口号是“有国王才有主教”,要求每个清教徒宣誓承认国王的最高宗教权威。清教徒们也没有使用火药,他们远走荷兰和美利坚,成为“天路客”,为人类留下清教徒的伟大踪迹,也在北美留下以圣约原则建立一个立宪政体的传统。
英国有清教徒的传统,有古典自由和立宪政体,恰恰在于它颇为固执地走在一条与“火药阴谋案”相反的道路上。这部电影为福克斯做翻案的文章,不仅是为了取悦这个世界的相对主义激情,也是导演从《骇客》系列一脉相承的世界观。电影中 V 的颠覆计划也很有意味,他第一年先炸毁了伦敦的老贝利法院,当那个著名的蒙眼女神像倒下,意味着他要自我举荐,担任英国的最高大法官。第二年再炸国会,乃是行使他偷来的审判权。马丁·路德曾经在反对再洗礼派的德国农民战争时说,“革命就是对上帝的叛乱”。革命是罪的继续,而不是罪的挽回。托尔斯泰也在他的小说《安娜·卡列尼娜》的扉页上,引用圣经《罗马书》,题下“伸冤在我,我必报应”。对上帝作为审判者的顺服是认罪的一部分。因为凡认罪的,都是在审判者面前认罪。所谓革命,本来就是恐怖主义,就是不承认有一个高于自己的裁判权,也不承认自己是一个罪人。于是决意自我伸冤,担任人类的最高裁判官。
耶稣曾保护一个妓女,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于是他们从老到少,一个一个的离开了。但二十世纪的人类舞台上,一个一个不认罪的人,却硬着心拣起了越来越大的石头。电影中的“V”的形象,其实是罗伯斯庇尔与马拉的一个混合。趋向马拉的那一面,使他看起来饶有情趣,他的优雅甚至缓解了暴力的令人不适。某种无政府主义色彩也冲淡了暴力的专制主义内核。但趋向罗氏的那一面才是 V 的深渊。他在密室中练剑的镜头,如一种强迫症,显出复仇动机下的苦毒有多么深,又多么无能为力。他试图爱上艾薇,也试图模仿正义,却始终不能胜过满心的杀气。
如果杀人是正义的,为什么心里这么苦。如果审判是公义的,为什么大革命中的刽子手亨利·桑松要偷偷出城,四处找人为断头台上的路易十六做弥撒。为什么法国的最后一个刽子手,74 岁的费尔南·梅索尼埃,在晚年创办了“正义与惩罚博物馆”,并给每一位读者写下相同的签名,“我希望自己作为一个正直的人被人们记住”。他说,如果我可以选择重来一次,我希望自己是一个神父,或一个研究刑罚史的学者。我不要是刽子手。
罪的意思是偏离上帝的道。罪的极致,是每个人都当自己是最高大法官。别以为这是一种理想主义,或一种“我行我酷”的个人主义。这只是一个腰部以下的叛逆,只是一种傲慢和残缺的宇宙论的结果而已。无论 V 的造型有多酷,飞刀舞得多圆,也无论《骇客》中的“子弹时间”有多慢。我们生命的处境,就如《箴言书》所说,“有一条路人以为正,至终成为死亡之路”。真正的希望没有火药味,真正的受难者在十字架上。真正的英雄永远是效法基督的人,丁道尔、柯克或那些天路客们。
沃卓斯基兄弟给了我们一个又一个噩梦,就像太多的电影,太多的小说,太多的新闻。但我知道我将如何被惊醒,因为我盼望着一个更美的家乡。在那里,每个人的泪将由咸转甜,每个人的罪将比雪更白。
2008年4月1日
——摘自 《天堂沉默了半小时——影视中的信仰与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