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个春天:《台湾民歌三十年》

王怡

我本已激动不堪。没料写作前两小时,又意外买到“台湾原住民民谣之父”胡德夫的专辑,《匆匆》。回家一放,连键盘都叫唤了起来。因为“云门舞集”的林怀民说,胡德夫的声音是台湾最动人的呼唤。诗人余光中如此形容,“宛如在厚壮的身体里住着一个深沉大风箱”。导演蔡明亮则说,一听胡德夫弹起钢琴,唱自己的歌,“我们失去的山林河川,遗忘的海与天空,都回来了”。

最近,关于台湾民歌运动,忽然有各种资料向我挨近。先是两年前的“台湾民歌三十年盛典”,今年出版了 DVD,“永远的未央歌”。民歌时代的创作者、原唱者齐聚一堂。套句俗话,我们真是听这些歌(的翻版)长大的。我尤其痴迷的,是两位已离世安息的民歌音乐人,马兆骏和梁弘志。马兆骏在今年 3 月猝死,台湾歌手纪念他的慈善演唱会“发光如星”,也推出了 DVD。末尾,马夫人拖儿带女,全家合唱丈夫信主后为孩子写的《发光如星》。这个题目来自《旧约·但以理书》,“那使多人归义的,必发光如星,直到永永远远”。

三十年来,全球华人教会最流行的一首歌,《爱是恒久忍耐》,也是民歌时代的作品。原唱林佳蓉、许淑娟两位姊妹也参加了三十年盛典。是的,她们的美貌确实不再,但爱却永不止息。

接着,就看到一本刚出的书,《遥远的乡愁:台湾现代民歌三十年》。上面说,“我们不要怀旧,我们只要记得”。最后胡德夫的专辑压轴,略微安抚了我的台湾民歌情结。

真是的,你永远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与一个错过的年代相逢。曾和一位在电台的台湾友人聊天。她说,十几年前的一个凌晨,有人转头说,“他们开枪了”,她伏在桌上泣不成声,整个演播室哭成一片。我说,你知道吗,十几年的一个下午,我在大学图书馆读到余光中的《江湖上》,“一片大陆算不算你的国,一个岛算不算你的家,一眨眼算不算少年,一辈子算不算永远”。我也伏在桌上,哭了好一阵。我们真是弟兄和姊妹,因为彼此不相识的时候,你竟然为我哭过,我也为你哭过。

在某种意义上,是鲍勃·迪伦和美国民权运动,催生了台湾民歌时代。当年,余光中行在美国公路上,听到迪伦的《答案在风中飘》,写下这首台湾版的《江湖上》。1975 年,歌手杨弦将这首诗和其他 7 首余光中的诗谱曲,发起了现代民歌运动。在“永远的未央歌”中,我终于目睹了那个时代:已经苍老的“台湾民歌之父”杨弦,在脖子上架着迪伦招牌式的口琴,弹唱了这首《江湖上》。

1976 年,李双泽在淡江的一次民谣会上,演唱了迪伦的《答案在风中飘》。一个著名的说法是,随后他在台上摔下一个可口可乐的瓶子,说,“我们要唱自己的歌”。民歌与民权的结盟就这样开始了。只一年后,李双泽为救一个溺水的美国人而失去生命,留下《少年中国》、《美丽岛》等九首歌曲。在未来的岁月里,这两首歌一路升腾,成了台湾社会运动的象征。

在三十年盛典上,久违舞台的抗议歌手杨祖珺说,多少年来,哪里有街头运动,哪里有灾区,我们就去哪里唱歌。一定要唱的,就是这两首。她与胡德夫等人合作了一曲《美丽岛》。这也是我首次聆听这传说中的歌。1983 年,杨祖珺以抗议歌手的身份参加立委竞选,以玫瑰为抗议精神的象征。当年的竞选现场,成千上万的年轻人手执玫瑰,和杨祖珺一道唱李双泽的歌。

事情就这样成了。胡德夫也投身社会运动,他为那些被卖为雏妓的原住民少女,写下《大武山美丽的妈妈》,并创办了“台湾原住民权利促进会”。胡德夫不但成为原住民音乐的代表,也成了他们权益的辩护士。

在蒋经国开放报禁之前,台湾有数百首“民歌”被列在黑名单上。还记得我高中时,父亲写过一篇短文,说台湾校园歌曲“病句太多”。举例就是候德健的“四面楚歌是姑息的剑”。在《永远的未央歌》中,满脸沧桑、谦逊的候德健,与《龙的传人》的首唱者李建复合唱了这首歌。我才了解,原创歌词是“四面楚歌是洋人的剑”,但通不过审查,被新闻局改成“姑息的剑”。老候的另一首民谣《捉泥鳅》,原本是“小毛的哥哥带他去捉泥鳅”,国民党说,一定要改为“小牛”,才不会妨害和谐社会。

李建复在台上感言,以前不准唱,现在“政治不正确”,也已很久不唱《龙的传人》了。大概这也是老一代台湾民歌音乐人,纷纷移居大陆的原因之一。台湾民歌从一开始,就有浓厚的左翼文化运动的色彩。迪伦和他的女友、抗议歌手琼·本兹,都是当年这些民歌手的偶像。李双泽固然被誉为台湾的鲍勃·迪伦,甚至到了校园歌曲时代,连齐豫也还被视为台湾的琼·本兹。

就算台湾的流行乐,背后也多少有些抗议歌曲的影子。如台北的无房户们,曾以行为艺术,化为社会运动,邀请数千人夜宿忠孝东路。当年苏芮的《蜗牛的家》,就是对这一“无壳蜗牛运动”的回应。

半个世纪、半个地球的经验,似乎没有音乐,就没有民权。如今是想唱就唱的时代,可三十年了,那一代台湾青年滚烫的灵魂,高蹈的理想,都是在回答“为什么而唱”的问题。回到大陆的语境,我听见“民歌”二字,冬天总会忍不住发抖。“北京的金山上”是藏族民歌吗,“南泥湾”是陕西民歌吗,“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上面”呢?就连张靓颖同志,不也非得给领导们唱一两首不成吗。

或许我们不懂“民权”,但别拿“民歌”来蒙人。有人唱了三十年了,一万个春天,开满了有刺的玫瑰。而我在今年感恩,因为至少听见了盲人歌手周运蓬的一首民谣——《中国孩子》。

你说真的吗,想唱就唱?

2007-11-14

——摘自《我有平安如江河:电影中的救赎》

打印
标签